大夏洪泰十二年夏八月,揚子江氾濫,南直隸淮安等七府多地受災,海寧縣小和村即是其一,全村人踏上了逃難之路。
……
血紅的霞光下,揚子江汪洋一片,木板、板凳在江水中浮沉,還可見雞、鴨的屍體被水流戲弄着,托起又按下。
距離江水一里多的官道上,數百人拖家帶口跋涉,道路泥濘,每一腳鞋底都會深陷淤泥,沾染的泥土讓腳步變得沉重,不時需要尋石頭刮蹭一下,才能繼續前行。
終於,隊伍前方傳來一道聲音,‘今天就走到這兒,大家夥兒生火做飯吧’,旋即在一片‘哎呦、哎呦’的叫苦喊累聲中,各家各戶開始架鍋打水,炊煙裊裊升起。
在一行人後方的一角。
“方妹子,你們家萱萱真能幹,這摘的好大一把野菜!”
“耿家嫂嫂,別看多,實際上還不夠她一張嘴吃哩,養她都賠死了!”方孫氏嫌棄道。
“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讓萱萱來我家?”耿嫂子又羨慕看了眼那把野菜,這才轉身。
“你領去唄!”方孫氏說笑着,吩咐那個被稱作‘萱萱’、模樣十七八歲、身穿粗布衣服的少女將野菜清洗,自己則是返身拿出一個小布袋,寶貝似的小心打開,摳搜如數着米粒往鐵鍋中倒下一點點,就趕忙肉疼地紮緊。
嘩啦啦!
暗黃的粗米混雜着稻殼,落入鐵鍋中汩汩翻騰的熱水,五穀香甜的氣息逸散出來。
燒火的少年名爲方臨,嗅到蒸汽中的五穀香氣,下意識吞嚥了口口水,縱然心理上排斥,但身體還是誠實傳達來如干涸開裂泥土般的飢渴。
他半天前穿越而來,卻並非奪舍,更像是融合,因爲這具身體也叫方臨,容貌和他上輩子年輕時一模一樣,父母也有八九成相似。
甚至,就連這個世界的歷史,在元末之前也和前世一致,只在元末拐了個彎兒,夏太祖以北統南,建立大夏,如今已歷十朝——這個世界相對於前世,彷彿另一個鏡子宇宙,方臨穿越而來,就好似融合鏡子宇宙的自己,兩世所有記憶、情感融爲一體。
“可把我兒餓壞了!”
方孫氏見到方臨吞口水的動作,枯瘦泛黃的臉上滿是心疼:“好了,好了,這就開飯!”
鍋蓋掀開,騰騰熱氣冒出,粗米混雜野菜的氣息往鼻尖裡衝,往心窩裡鑽,激發一天趕路的苦累,讓肚子咕咕直叫。
方孫氏握着勺,先是盛了最多最稠的一碗,給了皮膚幹黃、三四十歲的敦厚漢子,這是方父——方叔有,一家子的頂樑柱,路上扛着最重的傢伙什,最耗力氣,自然先緊着他;方臨的碗第二多;然後是她自己;最後剩下的一碗,只有小半碗,而且清可見底,只有少許米粒、些許稻殼、兩三根野菜。
“萱姐,我吃不完,咱倆換一碗吧!”方臨看着身形枯瘦、因營養不良頭髮泛黃的少女,這般道。 Www Tтka n ¢ o
被他稱作‘萱姐’的少女名叫田萱,是方父從鄰村的一個遠房親戚那裡抱回來的,從小當童養媳養。
“我兒,我還不知道你的飯量!”方孫氏急忙阻攔。
“臨弟,我夠吃哩!”田萱也是附和。
這丫頭還在傻樂呵!
方臨見方母、田萱態度堅決,這才放棄,感知着身體飢渴的衝動,喝了一小口米湯,入嘴微苦,口感粗糙,將粗米粒混雜着稻殼嚼碎,吞嚥下去仍有些卡嗓子。
坦白說,這滋味並不好,但人餓瘋了,吃糠咽菜也是美味珍饈!
咕咚!
當空蕩的肚子一口米水吸下肚,全身細胞都彷彿在吶喊,瘋狂吮吸,汲取其中的營養,就如枯季樹木紮根地下,榨取泥土中的每一絲水分。
一旁,田萱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碗,生怕灑落一點,她先將湯麪上的稻殼吸進嘴裡,然後喝一口湯水,脖子一揚吞嚥下,一套動作習慣熟練,神情滿足。
“萱姐!”方臨微微沉默,給田萱夾了一筷子野菜。
“我夠哩!夠哩!”田萱捂着碗口,不肯要。
“我兒,伱吃自己的就是,管她做什麼!”方孫氏也是開口,對田萱一瞪,坐到方臨、田萱中間,隔開兩人。
“行了,都吃。”方叔有說話了。
“呵,都吃,都吃,都敞開了吃,咱家的糧食夠嗎?”
方孫氏沒好氣道:“就說白家那一家子懶漢,吃飯不算計,聽說昨天就斷炊了,只能吃野菜、草籽,屎都拉不出來;今早上,我看耿嫂子家的湯也更稀了;還有付家……村上的人都不好過喲!”
她說着,看方叔有埋頭吃得呼呼嚕嚕,氣不打一處來:“我說讓你去找老爺子,咱們方家四房一起開火,你就是拉不下臉。中午時候,我都看見了,他奶又偷偷給四房的安安東西吃……”
“行了。”方叔有打斷。
“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爹這人,寧可自己吃虧,都拉不下臉喲!”
方孫氏知道方父不想聽這個,哼了一聲,卻也換了個話題:“當家的,咱家糧食不多了,還得再弄些來纔是。雖說再有三四天,就到縣裡了,有預備倉放糧,可糧沒發到手裡,心裡終究不落定……”
“上哪弄糧呢?對了,宋家還欠着三斤粗米,我得去要回來!”
事實上,這三斤粗米是宋家去年冬天借的,距今已有大半年,方母此前已去提了一次,也沒要回來。
“宋家……”方叔有沉默了一下:“這個時候,誰家都不好過,算了。”
“算了?怎麼能算了?他們不好過,咱家就好過了?那可是三斤糧食啊!他們有臉借,我還沒理去要了?
你愛面子,拉不下臉去要,我去,我不要臉,臉還能比肚子更重要?”
方孫氏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了方父一頓,看向方臨:“我兒子還正在長身體,可不能餓着了!”
她就是敢在這種大事上和方父這個一家之主頂牛,因爲方父再氣,也不會動手打人,頂多不理你,冷暴力——這已經是頂好的了,按照耿嬸的話,‘你數數,咱小和村裡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除了你爹,有哪個不打女人的?你娘跟了你爹,真是不知道少捱了多少打’。
旁邊,方臨聽着,想問宋家借糧這事,這時,一個三十來歲、面色慘白、身穿粗麻布裙的婦人過來。
“桂花過來了,坐!有啥事啊?”方孫氏起身迎接。
雖然是吃飯時候,但在這個逃難的光景,她都不敢客氣賣嘴,問一句‘吃了沒,要不坐下吃點’。
“方嫂子!”
桂花嫂臉色勉強,艱難開口:“就是想借點糧……”
“哎喲,這可真是……不是嫂子不通情理,實在是我家也快斷炊了,還在說去哪弄點糧呢!”
打發走桂花嫂,方孫氏嘆息道:“老陳家真不是東西,看把桂花給餓成什麼樣了!”
“桂花這人,村裡哪個見了,不豎個大拇指,說聲好,可就是攤上了老陳家,造孽啊!老陳家家裡、地裡的累活苦活,哪個不是桂花在做?懷着娃時都沒歇過。桂花她自己性子又弱,村裡不要臉的人可勁兒欺負、使喚她……”
方母絮絮叨叨說着,又是一聲嘆息:“唉,說來,咱家還欠桂花一次幫工呢,也就是實在沒糧,不然這次多少也得借點。”
說話間,方家四人已吃完了飯,碗底光淨如新。
“小萱,走去洗碗!”
方孫氏沒好臉色:“等會兒我還要去宋家要糧哩!”
‘是得要回來,這樣家裡人才能多吃些。’
方臨想着,開口道:“娘,我去吧!”
在這個時代,男人出面,總是比女人管事些。
他向方母問清情況,心中有了計較,向宋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