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後,方臨一行回到了淮安。
相比在外地,做什麼事都下意識小心翼翼,好似夾着尾巴,生怕惹禍、得罪人,在淮安這個大本營的確安心。
安心之後,然後就是感到一陣疲憊,雖說旅遊是放鬆、遊玩,但還是感覺心累、短短几月好似過去了許久,身體也跟散了架似的,那是一種從內而外的疲憊。
可想而知,方臨一家這個條件,都是如此,徐霞客用腳步丈量大夏,該是何等不容易。
方父、方母、田萱他們休息,方臨回來,就是有各種事情了。
方臨找來留守的方傳輝,問起這幾月淮安如何。
“臨子哥,沒什麼大事,馬、邵、段、谷、範五家……”方傳輝一一說起來。
馬、邵、段三家,如今跟着方臨做肥皂生意,躺平就能賺錢,自然不會瞎折騰。
說來,他們對方臨的經營能力、制定大方向的戰略目光是極爲佩服的,唯一一點不太滿意的是,對那些工人太好了。
肥皂產業這邊,相關工人各種待遇、福利,向着方臨手下其它廠坊看齊,馬、邵、段三家以爲:要說以前在織造坊、船隊方面,因爲有着競爭,方臨對那些泥腿子待遇好些,還能理解,可現在肥皂產業可是他們一家獨大,還對那些工人這麼好……方大人,你屁股坐歪了啊!
這就好比:方臨前世,美團、餓了麼、滴滴三個外賣平臺,大戰之時動輒十億、十億的各種補貼,可你如今已然通過整合收購,一家獨大了,仍在讓利用戶,補貼騎手,甚至竟然都不搞勞務外包,你這不是一個合格的資本家啊!
不過,在肥皂生意的超高利潤下,這一點也只能算是小問題。
谷家,忙着經營城外那片區域的酒樓、魚塘,也沒搞事。
客觀來說,方臨這邊發展越好,谷家也纔能有更多的錢賺。畢竟,無論是通俗小說方面,還是開辦廠坊、船隊往來,都會吸引大量客流量,讓谷家跟着沾光。
範家也是老實。
方臨這邊的產業,和範家其實沒有什麼利益衝突,也就是香露配方那個芥蒂、還有老大、老二的意氣之爭,不然雙方現在都還合作好好的。
另外就是,值此京師朝堂大變之時,範家實在沒心思作妖。
方臨問過五家,又對手下廠坊進行了突擊視察。
不同以往,這次有三處廠坊發現了問題,兩個廠坊在食材方面以劣充好、工人飯菜分量剋扣,這還算小事,還有一處廠坊問題更大,次品率遠超正常水平,詳細調查,好傢伙,故意生產次品倒賣!
追查此事,原來,這幾月間,這處廠坊某一次機器出問題,生產出來了一批次品,廠坊主事認爲銷燬浪費,給黨志顯打報告,以一個低廉價格的內部消化。工人低價認購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對外倒賣,這處廠坊上上下下沾到了好處,嚐到甜頭,然後就人爲地開始次品率飆升。
方臨嚴查此事,將那些害羣之馬糾送官府,那處廠坊生產的次品也是盡數銷燬。
然後,喊來黨志顯罵了一通,這傢伙就雷厲風行,出謀劃策,補上了這個漏洞。
方臨懷疑這傢伙就是找罵,彰顯自身存在感,畢竟作爲手下人,無論好印象、壞印象,總是要在上面過過眼的,以免被忘了。
此事也讓他生出感嘆:‘只是幾個月不在,廠坊這邊就是如此,若是時間再稍長一些,那還不得翻了天?自家一些廠坊都是如此,一個國家的公職人員若失去了監管,那會成什麼樣子,簡直不敢想象。’
‘所以,纔要時時修補,用制度將權利裝進籠子裡啊!’
……
相較廠坊,書肆這邊要好很多,基本沒什麼問題。
一來,這邊只有主店、分店一共三家,目標較小;二來,如今三個掌櫃劉洪文、劉洪儒、仲宗典都是聰明人,有着分寸。
在檢查各項產業後,方臨也去探望了故舊,如董家,拜訪董父董母,將董祖誥的信件、東西捎過來;如給西巷衚衕的歐夫子、給如今含飴弄孫的劉掌櫃帶了禮物;也去了徐闊老家。
說到徐家,徐賢文這小子,當初於夫子沒少開小竈,可終究是錯付了,這傢伙就不是讀書的料,折騰到如今,連一個童生都沒考上,嗯,方臨好像沒資格說人家。
還有,這小子不想讀書,想做生意,可又不想在徐闊老掌控下,更不想拿着股例,每月安穩拿着分紅,混吃等死,也想要出海看看,奈何徐闊老認爲在海上危險,不同意。
這小子還是打小的風格,結果就是跟着方臨的船隊跑了,去海外到了海外那邊商行,幹得還很不錯。這將徐闊老氣得不行,一邊暗暗過來,請方臨對那小子多多照顧,一邊去信大罵一通,然後專心培養小號,培養徐賢文的弟弟妹妹。
——徐闊老自然不止徐賢文一個兒子,在他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這是近幾年徐妻生的,總之徐家不會缺少繼承家業的。
這段時間,京師朝堂也陸續傳來消息。
新君即位,以魏忠賢爲代表的宦官集團和文官集團鬥得愈發不可開交,圍繞洪泰帝諡號上,在話語權上展開了一場明爭暗鬥的博弈。
新君大概是被洪泰帝叮囑過,作爲裁判,不要下場,如今朝堂吵吵鬧鬧,民間依舊寬鬆,自由、開放。
不過,可想而至,朝堂乃是大夏中心,這裡的波瀾遲早會蔓延天下,造成前所未有的動盪。
還有就是,新君年號定下來了:天順,針對這些年頻繁的天災人禍所起。所以,這也就是洪泰朝最後一年了,明年就是天順元年。
值此新舊交替、動盪不安之際,方臨本來打算跟隨米西,去往海外一行的計劃,也只能推後,留下坐鎮淮安。
而米西,則是跟隨方臨的船隊,辭別出海,對方此去返回泰西之地,也將爲他解決工匠方面的問題。
……
時至六月,也就是方臨一行回來半月後,淮安開始下雨。
這雨淅淅瀝瀝,下得並不大,但綿綿不休,一直持續了七八日,還不見停下。
連綿陰雨,淮安百姓多少都有囤糧習慣,糧食還好說,可買菜種種難免受到影響。
城中許多人家,如今桌上都不見菜色了,只能喝白粥。
當然,普通百姓如此,如方家這種家庭,蔬菜、肉蛋都還是不缺的。
——早在幾年前,方臨就在城外買下一片土地,讓農戶種植,供應糧食蔬菜,還在柴一葦村裡買下一片莊園,種植果樹,養殖雞鴨豬羊等等,這差不多類似專供了。
這種情況下,別說下雨,就是天下下刀子,方家各種供應都不會受到半點影響。其實,也不僅僅是方家,淮安城中的權貴階級,基本都是如此。
這晚上吃飯,彩雲、彩蘭兩個大丫鬟不需要伺候,在旁邊小桌。
方父、方母、方臨、田萱,還有秋秋姐弟三個,自然是在主桌。
方泰、方羲早已不需要喂,自己就能吃,面對方臨‘發明’出來的可以旋轉的桌子,自己夾着菜。
只是,兩個小傢伙完全沒有自覺,只吃肉、不吃蔬菜,純粹的肉食動物。
秋秋從前也挑食,不過出去一趟,尤其是在張瑞安那裡吃了一碗麪湯後,就好多了,此時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青菜,給兩個弟弟一人夾了兩筷子,並似模似樣,如小大人般教訓他們:“爹爹說了,吃青菜能夠長高、不生病……還有,撒桌上的飯不能浪費,也要撿起來吃了。”
方泰、方羲兩個面對姐姐的淫威,小臉看去委屈巴巴。
方父、方母、方臨、田萱他們看着這一幕,都是笑起來。
方父說起來:“你堂弟堂妹他們,傳宗、傳輝、赫子、草兒,趕明兒也送去些菜。”
方家如菜蔬這些,完全不缺,去送也是吩咐下人,就是動動嘴的事情。別看這麼一點東西,在這個時候,其實是頗爲難得的,象徵着‘食肉者’階層的特權,給這些親族分潤這份榮光,能夠極大增強家族內部的向心力、凝聚力。
“桂花、小青那邊,也送去些。”方母也是道。
方臨點頭:“爹、娘,我曉得的,已經送去了。”
這倒不是他在人情世故上八面玲瓏、大小無漏,畢竟,如今他管着這麼大一攤子,精力有限,難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
可不是還有管家麼?
鄧管家早就想到,問詢了他,在方臨點頭後,就去做了。養着管家,正是在這些地方查漏補缺,發揮作用。
……
次日。
百順衚衕,秦家,秦蘭就住在這裡,桂花嫂也在這邊,和秦家距離不遠。
當初,秦蘭就是從西巷衚衕的姑姑家聽說方臨廠坊招人,進入‘第二良品織造坊’,後來又轉到全是女工的‘第一女子織造坊’,再後來,被方赫的媳婦孟禾介紹給方傳宗,還去了方臨家宴。
這日午飯。
秦蘭的弟弟妹妹去到廚房,墊着腳尖看鍋裡:“娘,今天中午,咱家吃什麼飯?”
“米粥。”
“只是米粥,又沒有菜啊!”幾個小不點拖着長腔,看上去怏怏的。
秦家家境在淮安府城算是中等,平時菜自然吃得起,可如今連日下雨,菜市場中,冒雨過來的賣菜的極少,偶爾來一兩個,很快就被搶完了。
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吃白粥,自然讓人胃口不怎麼好。
“你們是沒捱過餓,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沒看隔壁你們周伯,都過來咱家換糧了麼?”
隔壁周家,是分家出來單過的周老二,在碼頭做活兒,還沒成家,平時吃喝基本都在碼頭,家裡沒存太多糧,也是因爲這幾年都沒有鬧災,一時沒囤,心大了些。
如今,家中糧食不夠,就來秦家換了幾斤,所謂‘換’,其實就是拿錢買,秦家給對方勻出來幾斤,對方其實還想換菜的,只是秦家自己都沒有。
這時,外面聽到喊聲,原來是方傳宗過來了,還送來了不少東西。
秦父、秦母、秦蘭,還有她的弟弟妹妹,出去一看,嚇了一大跳。
只見,果蔬鮮肉都有,蔬菜有:青菜、黃瓜、豆角、茄子……鮮肉有:豬肉、羊肉,一條鱸魚……水果有:桃子、李子……還有乾果點心。
“我堂弟送來的,我也吃不完,想着你家人多……”方傳宗人有些木訥、遲鈍,其實這還是方傳輝提醒的,讓他親自送過來。
秦家推拒一番方纔收了,拉着方傳宗想要留飯,可婚事才走到納彩這一步,怕留下壞秦蘭名聲,硬是走了。
今天秦家午飯,有着一盆豆角炒肉,放在平常都頗爲稀罕,如今連日下雨,就更難得了。
秦蘭的弟弟妹妹盯着這盆菜,都直吞口水。
“這是提前沾了蘭子的光。”
秦母說着,給秦蘭夾了一大筷子,眉開眼笑道:“我看傳宗是個好的,還想着咱們,送來這麼些東西,怕不是將方大人給他的東西,都給咱們送來了吧?這孩子!”
“沒見過世面,方大人可是三品指揮使,出手能小氣了?再說傳宗、傳輝兄弟倆一起住,他沒數,傳輝可是精明的,肯定自己留的有。”
秦父感嘆着道:“不管怎麼說,蘭子這嫁過去,一輩子吃喝是不愁了。傳宗人老實,老實好啊,沒有花花腸子,是過日子的。還有,憑着這層關係,蘭子在廠坊,說不得將來還能當個小管事,那日子可就更輕省了。”
“爹,別說了,說得好像我只瞧着這些似的。”秦蘭心中又是高興,又是羞澀。
“你說這傻話,嫁漢嫁漢,不就是穿衣吃飯麼?”秦母說着,揭女兒老底:“再說,傳宗一開始你不是還看不上,說想多陪陪我們,後來去方大人家宴一趟,回來纔開口說全聽我們的……”
“娘!”秦蘭不依道。
“你孃的話實在,你心氣可不能太高了。”
秦父說道:“別看你生得好,不愁嫁,可人家傳宗更好,是方大人堂兄,如今方大人可是三品大官了,城裡大戶都願意攀親戚哩!你說你生得好,能比得過城裡大戶的嫡女?能有人家讀書識字?”
秦蘭被說得自卑,低頭小聲道:“爹,我知道了,嫁過去我都聽傳宗的。”
飯後,秦家鄰居過來,想要換些菜,秦家也不傻,每家只換了一點,不過這已經是很大人情了,被恭維着,秦母臉上笑開了花。
……
秦家的事只是一個小插曲,可見連日陰雨,城中大多數人家已然吃不上菜。
可這雨十日、半月之後,仍未停下,城中多處積水,城外江水也是上漲,這讓很多人嗅到了不妙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