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 翠蘭嫂都會去江南的一家供銷社買蝦。這家供銷社是江城爲數不多, 偶爾會有水產供應的供銷社。運氣好的時候, 它還會有海產賣。冷凍的梭子蟹、大對蝦、帶魚鯧魚,無不是被蓋在一堆碎冰下,亟待識貨的人挑選。
“給我稱一斤對蝦。”翠蘭嫂手指一堆紅彤彤的大蝦說道。
營業員沉臉裝蝦稱重,翠蘭嫂打開錢包, 在裡面找尋零碎的毛票。
“你打算用這蝦燒什麼?”林蔓走到翠蘭嫂身後,輕笑地問。
翠蘭嫂聽林蔓的聲音耳熟,猛地回頭, 笑道:“呀,是你啊!”
林蔓朝對蝦努了努嘴, 再又笑問:“你想用這蝦燒什麼?”
翠蘭嫂回道:“婆婆喜歡喝海鮮粥,這不, 我來買些蝦回家熬粥。”
對李文斌的母親李淑華, 翠蘭嫂一直恭敬地稱婆婆。李淑華不喜歡翠蘭嫂這樣叫自己。從翠蘭嫂進門後, 她就從沒對這稱呼應過幾次。彷彿一旦她應了這稱呼, 就做實了一些她不願意的事似的。
“你的婆婆難道沒交代過你,燒粥千萬別用明蝦對蝦?”林蔓問道。
崔蘅芝搖頭:“她只說要喝海鮮粥, 於是我就……”
林蔓看崔蘅芝眉頭微皺, 徑直點破道:“可是你燒的粥,她就從來都沒有滿意過!”
“你怎麼知道?”崔蘅芝驚歎林蔓雖年歲不大,卻好像生了一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林蔓道:“明蝦對蝦雖然肉大,但鮮味不夠,而且它的肉過於緊實, 以至於影響了口感。用這種蝦做粥,不但粥裡熬不出蝦的鮮味,吃口也偏差。你婆婆在海邊長大,像這樣子的粥,她當然看不上。”
“難怪她總說味道不對,原來是蝦買錯了。”翠蘭嫂苦笑,李淑華每次都把她的粥擱在一旁,看也不看。她以爲是因爲李淑華不喜歡她,所以連帶着嫌棄她的粥,可沒想到,原來還真是沒燒好的緣故。
“你要是不嫌棄,我可以替你做一次這種粥,保管你的婆婆讚不絕口。順便你看一次,也就學會了。”林蔓在蝦攤上挑挑揀揀後,又轉移到了蟹的攤子。衆多紅星蟹之中,混放了數只蝦姑,看來還算新鮮。
翠蘭嫂心動,想向林蔓討教,可記起李文斌上次對林蔓下逐客令,不禁又猶豫了。
林蔓看出翠蘭嫂的擔心,輕笑地寬解道:“你放心,我不出面,只在廚房裡做,燒完了,你直接端出去給老太太就行了。”
“那成,你現在就跟我回去!”翠蘭嫂覺得林蔓的主意不錯,於是不再糾結,一口答應。
門口有輛等翠蘭嫂的車子。這車是國家配給李淑華專用。每次買菜,翠蘭嫂都是乘這個。
買過菜後,翠蘭嫂帶林蔓上車,徑直回了江北。上車之前,林蔓在海鮮的攤頭買了五隻蝦爬子。
“這是什麼?”翠蘭嫂看蝦爬子殼蓋毛爪,樣子怪異,覺得有些怕人。
一進李文斌家的廚房,林蔓首件事便是拆蝦肉。她一面拆肉,一面回道:“這是蝦,但又不算蝦,肉質細嫩鮮美,放在白粥裡,功夫好的話,有時能燒得比蟹粥還好喝。”
對林蔓的話,翠蘭嫂半信半疑。抱着試試看的想法,她由着林蔓在廚房裡忙活。在給林蔓打下手的過程中,她漸漸地喜歡上了林蔓。許是因爲林蔓嘴甜又善解人意,聊天時,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她不想聊的事,專挑她願意說的話題,且又能貼着她的喜好。不過半晌功夫,她煩悶的心情得到了極大紓解,久違的笑容在她脣角輕輕勾起。
“好了,那你在這裡等我,我進去就出來。”翠蘭嫂端粥鍋上樓前,再三叮囑林蔓。她還有好些話沒對林蔓說,捨不得林蔓立刻就走。在這家裡,李文斌大多數時候不在家,她難得能碰上一個聊得來的人。
林蔓輕笑地點頭,目送翠蘭嫂上樓。
翠蘭嫂上樓只一小會兒。林蔓站在樓下,但聽樓上門開了關,關了又開。緊接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下來,越來越近。
“婆婆想見你!”翠蘭嫂笑對林蔓說道。
林蔓一點也不意外李淑華的召喚。因爲她之前所做的一切,爲的就是這一刻。
李淑華書房的佈置非常樸素,桌椅書櫃無不是現時最常見的款。房間裡唯有一個佛龕有些來歷。林蔓一進房便注意道,龕裡供奉的觀音像應是出自明代大家何朝宗之手。
“這粥我只喝了一口,就知道不是那女人燒的。”李淑華閒適地坐在靠椅上,面對着明淨的窗子,背對着林蔓。
林蔓道:“聽說您小時候在舟山長大,後來纔去了蘇州。所以我想,這粥的味道應該能符合您的口味。”
李淑華輕笑,悠悠地說道:“你討好我沒用。我那個兒子,我最清楚。他決定的事情,誰都說不通。”
說罷,李淑華回過頭,上下打量林蔓。
林蔓暗吃了一驚。李淑華的眼睛格外明亮。她不禁心生感慨:“呀,好聰明的女人!”
林蔓熬的粥尚放在桌上,李淑華只喝了兩口。
林蔓端起粥,走到李淑華身邊,一邊用湯匙攪粥,一邊輕輕地嘆:“小時候,我奶奶也喜歡餵我喝這樣的粥。有一天粥燒得鹹了,我一口都不喝,她便默默地坐在一旁,邊抹着淚,邊感慨。”
林蔓頓了一頓,看向李淑華。
李淑華道:“她說什麼?”
林蔓道:“她說人老了以後,就想過些舒心的日子。哪怕有一點小錯,也希望兒孫能哄着自己,因爲離死路越來越近,誰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幾天!”
李淑華挑眉:“小姑娘,那你覺得老太太我現在,最想舒心的事是什麼?”
林蔓輕笑地俯身,蹲在李淑華手邊,甜聲道:“您最生氣您的兒子冥頑不靈,如果我有法子讓他不得不破回例,低下頭,您會不會舒心些?”
“哦?”李淑華對林蔓的話起了興趣,“你有辦法?”
林蔓附耳輕語,李淑華聽得笑了,忍不住點了一下林蔓的額頭:“虧得你想出來。”
說罷,李淑華衝林蔓打了個手勢:“把粥拿來!”
林蔓端粥到李淑華面前。李淑華舀湯匙喝了幾口,由衷地讚歎:“味道確實不錯。”
林蔓輕笑:“只可惜涼了些,如果趁熱喝,味道會更好。”
李淑華也笑了。一想到老是不聽話的兒子,也會有不得不打破原則的時候,她心裡就說不盡的舒暢。過去每次母子兩吵架,李文斌都會拍着胸脯說,從沒做過破例的事。現在看來,他終於要碰上硬釘子了。
“你這小子,也有把柄落在我手裡的時候。”李淑華暗笑,反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偶爾給兒子一個教訓,說不定能讓他變得圓滑些,不至於繼續到處得罪人。
李文斌從外面回來,聽見樓上傳來笑聲。
“誰來了?”李文斌好奇不已,平日裡母親不喜歡和人來往,今天真是破天荒了,母親不但有客人來訪,兩人居然還在上面有說有笑。
翠蘭嫂解釋道:“就是上次來的那個林蔓。”
李文斌皺緊了眉:“又是她。”
翠蘭嫂不解:“我看這姑娘人挺好。”
李文斌搖頭苦笑:“你不明白,她這個人不簡單,而且又是高廠長的親戚。”
翠蘭嫂更聽不懂了,又問道:“她是高廠長的親戚,那你和她把關係處好了,不該是件好事嗎?”
李文斌冷笑:“廠裡的事可沒這麼簡單。你知道嗎?現在鄧書記和吳主席鬥得你死我活,廠長到底站哪一邊,一直曖昧不明。我如果跟這個林蔓關係好,就會被人在背地裡說我是廠長的人。”
翠蘭嫂道:“跟着廠長,難道不好?”
李文斌搖頭:“被人說起來,我過去不給任何人面子,不許讓他們走後門,就會變成是因爲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爲什麼?因爲我是廠長的人,當然看不上他們了。甚至,他們會說我沽名釣譽。一旦這樣……”
說到這裡,李文斌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長嘆道:“我經營了那麼久的好名聲,可就全毀了。”
林蔓離開後,李文斌暗示母親,期望她少和林蔓來往。奈何,李淑華一點也不接他的茬兒。說急了,李文斌便挑明瞭說林蔓不簡單。李淑華滿不在乎地回笑道:“沒關係,我就喜歡這種有鬼機靈的姑娘。”
李文斌束手無策,只好寄期望於母親沒兩日會厭煩林蔓。他了解母親是個極其敏感的人,要討她的歡心,簡直比登天還難。他想着,林蔓就算再會哄人,也難保不會偶然得罪母親。到時候,用不着他下最後通牒,母親自會趕林蔓走。
“樓上什麼聲音。”一天回家,李文斌聽見有人在樓上吳儂軟語地唱評彈。
翠蘭嫂輕笑:“是小蔓,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了琵琶,說是要唱評彈給婆婆聽。誒!你還別說,她唱得真怪好聽的。”
李文斌黑臉扶額:“她哪兒來這麼多花樣。”
每月逢初一或十五,李淑華都要去寺裡燒香。李文斌照例辦完了公事,提早回家,準備陪母親一同去。
“今天婆婆帶小蔓去了,她說你工作忙,就不麻煩你了。”李文斌剛拎包進門,翠蘭嫂就站在廚房裡衝他喊道。
李文斌苦笑地搖頭,怎麼纔沒多少日子,一個外來的女人就勝過身邊幾十年的親兒子了?
又有一天,李文斌沒精打采地進門。樓上靜悄悄,他向上望了眼,問翠蘭嫂道:“今天又是什麼節目?”
翠蘭嫂興沖沖地奔出廚房:“小蔓剛走。”
李文斌鬆了一口氣:“今天倒是走得早。”
翠蘭嫂臉上煥發榮光,好像遇見了什麼天大的喜事:“婆婆說了,要收小蔓做乾女兒。再過不了兩天,你就是她乾哥哥了。”
翠蘭嫂想的單純,一個人在李家實在煩悶得緊,要是林蔓真成了李文斌的乾妹妹,那她和林蔓相處的機會就多了。經常有林蔓陪着說話,她的日子也好沒那麼無聊。
李文斌臉色大變,放下手裡的公文包,直往門外衝。
翠蘭嫂不明白李文斌爲什麼這麼激動,追在後面問:“又怎麼啦?”
李文斌邊跑邊道:“死活也不能讓她成我乾妹妹,不行!我找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