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一個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不必回頭,便知道是誰。這個耳熟的聲音,大約在兩個月前還與我大吵了一架, 當然一直都是我自己在吵, 這人一直是始終如一的無所謂的語氣。
“我不是說過讓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嗎?給我滾!”我用最大的聲音喊着, 實際上也不過如平常說話音量一樣, 漸漸爬上脖頸的黑氣, 竟然讓我有種窒息的感覺,靈魂上的傷害,也可以反映在肉體上嗎?
伊爾迷卻不因我粗暴的回答而生氣, 依舊用平淡的口氣說:“這兩個月我其實一直在跟着你,剛纔你同那個心念流的師父交談時, 我也聽到了。你們雖然都很厲害, 聽力和感覺十分靈敏, 但暗殺家族最先學習的就是如何隱藏自己的氣息,再加上當時那人心情並不穩定, 所以沒有察覺到我,至於你,這兩個月你都沒有感覺到吧。”
他聽到了我與雲古的對話?那他剛纔說……
“我說,我相信你剛纔說的話。”依舊是淡漠的語氣,依舊是毫無感情的聲音, 可是爲什麼這話卻像有了生命一般, 隨風吹進我的心裡呢?
心中微微一動, 情感的波動卻再度引起寄生體的注意, 苦了我剛纔一直保持冷靜而抑制住它們的增長。這話, 他要是能再早些說就好了。心中苦笑了一下,我努力平穩情緒, 覺得勉強可以暫時延緩黑氣的上升後,我擺出一副冰冷的嘴臉,微微側過身,讓伊爾迷看見我半個臉。
輕輕一挑眉,我用輕蔑的口氣說:“那又如何?我又不是要你相信才說的。而且本來那話就不是真的,相信了的纔是傻子。況且你揍敵客家的大少爺不早就識破我最初那蹩腳的謊言了嗎?現在還跑來這裡裝作被騙做什麼?這兩個月爲了安桀諾那傢伙的心,我就忍了你的跟蹤,看在你沒有主動出現招惹我的份上,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還不快滾!趕快消失在我面前!”
這一番話說得當真的辛苦,一邊要絞盡腦汁地編臺詞,一邊要注意說話的語氣,同時還得剋制情緒,別真太入戲了激動起來,那可就把靈魂裡那堆大爺都弄起來了。這整個一即興演出,沒劇本沒臺詞的,咱果然是演技派的。
“不信。”伊爾迷壓根沒理會我這一出聲情並茂的戲,眼睛都不眨地丟出兩字,把我徹底弄沒電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其實也是我此時精神狀態不佳,要不早就再編出一篇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了。
“爲什麼就騙不了你呢?”我嘆了口氣,“那這樣吧,我現在心情很不好,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你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要紳士一點,給我一個獨自傷心的空間好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硬的不行來軟的總可以吧?
“不走。”
“你……”
“你在說謊,不是因爲傷心,也不是生氣,到底爲什麼一定要趕我走?”伊爾迷居然精準地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軟硬不吃,死活不走。
我說不出話了,黑氣已經沒過咽喉,開始向胸口蔓延。靈魂失去了對聲帶的掌控,我無法發出聲音。
我不能說話,不代表伊爾迷不能說:“你平時總是打鬼主意,說話時瞳孔會四處亂竄,雖然是在看別人的眼睛,但視線很少相交。可當你在說謊話時,眼神總是直視對方視線,理直氣壯,一臉真實。這雖然有悖常人,但我總算可以開始分辨你說的是謊言還是實話了。”
“最初你說克莉爾的傳承什麼的時,一直滔滔不絕,而且絲毫不避忌我的審視,那時我確實是信了。可是長時間相處,卻總能發現一個人的習慣,我接受殺手訓練時,爸爸總是教我要在最快時間內找出一個人的生活習慣。這樣一來,一旦遇到無法應對的高手時,除了要冷靜之外,如果能在最快時間內發現他的微笑習慣,往往會成爲生死的關鍵。所以我很快就發現你有這種習慣,因此也確定那日你對我說的是謊話。”
我默不作聲,半邊身體都不受控制了,可黑氣卻沒有向大腦進軍,而是向心髒蔓延開來,但也因此讓我的大腦能夠清晰地思考。爲什麼明明說的是實話卻不能理直氣壯,說的是謊話卻可以義正言辭。若不是伊爾迷點出,直至今日我才發現,其實我在對人說實話時,總是害怕別人不能相信我,又總是怕不小心說出實話,雙重的畏縮之下,一點底氣都沒有。而在說謊話時,卻是不得不讓別人相信,在這情況下,我一定要說得比真的還真,否則就無法取信於人。
原來,我比自己想象的還要不融於這個世界,一道厚厚的牆壁將我與這世界隔開。
伊爾迷見我還不肯說話,又繼續說:“跟蹤了你兩個月,發現你實際上一點魄力都沒有,與傳說中的大不相同。於是我就開始懷疑,也許你真的不是克莉爾,那天對我說謊,或許另有原因,但也不排除你發現了我在跟蹤,依舊用假象迷惑我的可能性。”
他說的好多,我卻快沒力氣聽了。伊爾迷是這麼嘮叨的人嗎?對了,記得在獵人考試最後一場時,他面對奇牙,好像也一連串說了很多話,同時貌似他還有點自言自語的習慣。
“直到剛纔聽了你和那人的對話,我才明白。”說罷他悄無聲息地走近我,直到他的手已經握住了我的左臂,我方纔發覺。
我一驚,迅速甩開他的手,天知道這東西能不能通過身體傳染,我可不想臨死還要拉上一個人。
“那是什麼?”糟了!他剛剛碰到了我,看到了!
“那是什麼!”伊爾迷立即再次抓住我的手,我想要掙開,可此時他有了防備,無論我怎麼甩,他的手卻像蛇一般纏在我的手臂上,怎樣都擺脫不掉。若是平時我還可以靠力氣甩開他,畢竟現在我力氣比他大,可現在半邊身體都不聽使喚,無法使上力氣。
掙扎了一番,黑氣蔓延速度又加快了,眼看就要觸及心臟部位。如果黑氣到哪裡,哪裡就失去控制,那一旦到心臟,我會怎樣呢?
想到這裡我不再掙扎,算了,要看就看吧,反正他已經瞧見了。只是要趕快對他說明這事情的嚴重性,我雖然心眼兒不怎麼好,可是拉人做墊背這種事我卻做不出。
於是我拉過伊爾迷的手,用尚能行動的左手在他手心寫字,還好學習了識字,要不連溝通都困難了。
“快走!我體內這東西是一種寄生物,二十年前我就是因此而死,它們還會寄生到別人身上,不想死快走!”我在伊爾迷手中寫着。
“你要死了?”身後傳來伊爾迷低低的聲音,像是在壓抑什麼,怕死了吧?
“怕是了,我情緒一激動,它們寄生的速度就會變快。上次好容易想辦法壓制住,可能是剛剛情緒波動太大,導致它們反撲了。你走吧,不然你也會死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什麼時候我成了這麼爲人着想的主了?
“你不許死,不許。”伊爾迷沒有走,反倒更加貼近我,沒有被我握住的手臂環過來,從身後將我攬入懷中。
這人聽不懂人話是不?我火氣蹭蹭往腦袋上冒,貌似我以前同他在一起時,情緒也總是無法控制,火氣說上來就上來。
火上來不要緊,黑氣上來可糟了,於是我趕忙平心靜氣,繼續在伊爾迷手中寫:“我是活不成了,不過本來我也不是活人,所以沒關係。你纔是活生生的人,你快走。”沒敢告訴他這一死,我恐怕就是魂飛魄散,從這世界上徹底的消失了。
“我不允許。”這小子是不是就會說這麼一句話啊?火氣有點飆升的趨勢,淡定,要淡定。話說死成我這樣的,可真是憋屈了。明知道自己的魂魄馬上就要被吞了,還不能害怕,不能生氣,必須保持一種超然的心態來面對自己要被分食的下場,忒憋屈了。
我又要寫字,可伊爾迷卻甩開了我的手,雙臂緊緊抱住我,一向淡漠的語氣微微上升了一個聲調,語速也加快了一點:“你不許死。你死了,誰還來惹我發火;你死了,誰還來讓我又氣又恨;你死了,誰還能對着我大呼小叫,誰還會揪住我的衣領惡聲惡氣,誰還可以……誰還可以……”到最後,他竟是說不下去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直遲鈍的情商終於恢復了點正常水準,伊爾迷這意思是……
原來他其實對我……
所以那天聽到我說有喜歡的人時,他的語言才那麼傷人。就像奇牙當初告訴他想要脫離揍敵客家,和小杰做朋友時一樣,幾乎是刻意地在人的傷口上撒鹽。
漸漸地,我有點明白了,在揍敵客家不正常的教育下,伊爾迷那近乎笨拙的表達感情的方式。
其實,他從沒有不相信過我,他比任何人都瞭解我。
只是,看着黑氣佔領了心口,意識漸漸模糊,我在伊爾迷懷中無力地想着:
只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