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十幾年的遊魂, 我想要與旁人交流,所以在得到這個名爲克莉爾的身體後,我欣喜若狂。爲了保住這具軀體, 我拼命假冒克莉爾, 生怕別人看出我的僞裝。然而, 卻從未想過, 那時的我, 其實是寂寞的。擁有了可以與他人接觸的身軀,卻無法用自己的面貌去與他人交往,也許比之當年做鬼魂時還要孤單, 畢竟我還有一些魂朋魄友。
但爲了這具得來不易的身軀,爲了能夠再次站在陽光下, 我刻意忽略了這份寂寞, 任由它在我心中生根發芽。我救下了窩金和芬克斯, 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其實只是想要同自己熟悉的人接觸, 想要剋制住這份寂寞。
可是人與人之間,無論是因爲什麼原因相遇相識相知,長久的相處,一定會生出感情,不知不覺中, 我把他們視做了家人。所以在飛行船上, 我幾乎沒有思考地以他們的性命爲先, 獨流自己面對危險。記得在前生去世時, 爆炸聲響起的那一瞬進, 媽媽將我緊緊攬入懷中,而爸爸將緊緊擁着我的媽媽死死抱住(前生主角死於飛機失事, 不記得的親參見前文)。真正血脈相連的家人,在面臨危機時,原來真的是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用人生最後一點氣力,保護住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那一幕久久銘刻在我的心中,所以在飛行船出事時,我沒有考慮到自己,而是與爸爸媽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即使接下來迎接我的是二十年的傷筋動骨,二十年骨骼成長的痛。那痛楚伴隨了我二十年,即使在睡夢中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份來自於骨髓深處的痛楚,長久得讓我幾乎以爲今生都無法再擺脫它。
金喚醒了我的噩夢,再次重現在世間,很多束縛着我的枷鎖都隨着時光的消逝而泯滅了。於是我撕下了那個名爲克莉爾的面具,以自己的本性去對人。一個十分沒出息,十分沒用,十分無賴的傢伙。於是我感到了自由,像是身上重物全部隨風而去,難以言喻的輕鬆。爲着這份輕鬆與自由,我潛意識裡將窩金與芬克斯視作束縛我的枷鎖之一,刻意地不想去見他們。
可是這自由持續的時間太過短暫,有太多人想要我重新帶回面具,做回原來那個克莉爾。而我自身,也無法拋棄作爲克莉爾的責任與義務。但在伊爾迷叫破我的身份的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好多事情。其實做克莉爾有什麼不好?我還是我,無論旁人怎麼稱呼我,我的靈魂依然是自己的。就算同羽織是靈魂上的雙胞胎,但我們畢竟是兩個獨立的存在,即使再相似,也會有其不同之處。
因此我放下了心中的執念,接受了克莉爾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名字背後所要承受的一切。但是終究還是希望有人能看透,看通。於是在雲古說出對我與羽織的兩種微妙的感覺後,我的心,開了一個小小的洞,有陽光從洞中射入。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我已在陰暗中生活了太久,即使身體可以站在陽光下,心卻不敢接受那過於燦爛的光華。
那光芒太過耀眼,讓久居黑暗的我怯了,退縮了,沒有勇氣投入那片璀璨中,於是我逃離了。越是渴望,越是畏懼,但越是畏縮,也就越是嚮往。
我可以一遍一遍的欺騙自己不去想他,可是身體的反應卻更加真實,它在不知不覺中,帶領我來到了天空競技場,那個人的所在地。
真實之瞳一眼便找到了雲古的確切位置,我緩步走進天空競技場,沒有乘坐電梯,而是沿着樓梯,一步一步地走向一百樓。
不是不想見他,而是需要時間,來理清自己拿紛亂的思緒。一點一點地回想,來到這個世界後,我的所作所爲。
當所有事件全部理清後,我訝然發現,原來我竟是這樣的膽小,幾乎害怕着這世間的一切。害怕被人發現真實身份,又害怕被認作他人;害怕再次一個人孤單,又害怕對人說出真實想法;害怕被人傷害,也害怕傷害人。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已經死去,難道還怕死嗎?死去也不過是回到原點罷了。既然害怕被認作他人,那就做回自己,不必理會旁人如何看我,反正他們會死命把我往克莉爾身上安。害怕孤單,就與別人交心,也許會受傷害,可是沒有痛苦又哪來快樂。其實,什麼都害怕,也就是什麼都不怕。尤其對於我而言,這世間上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東西,但同樣也不會失去什麼。既然不會失去,那又有什麼可怕?
此時驀然擡頭,方纔發現,我已到了一百樓。罷了罷了,想這麼多做什麼。現在的我,只是想要見雲古一眼,只是想要同他說說話,如此而已,又哪需要這麼多糾結。於是擡手,輕釦房門。那個我朝思暮想的人,緩緩拉開房門,見到我,他微微一愣,接着把門大開,請我進去。
我進入房內,在沙發上坐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我不聲不響的跑了,該怎麼解釋呢?我默不作聲,雲古倒是發話了:
“兩個月前,你突然不見了,當時我很着急,以爲是出了什麼事,四處找你,然後才發現,其實我對你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克雷雅這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除此之外,我連你的姓氏、年齡都不知道。”他的聲音平靜卻壓抑,彷彿在強忍着什麼,我不敢開口,靜靜地聽他說話。
“一點訊息都沒有,我只好沿着那日見到你的小吃店一家一家找。所幸你那天四處亂逛,見到招人就進,行爲又十分怪異,很多人對你還有印象。最後在一家貴得離譜的酒店前,一個門衛告訴我,大約二十多天前,有一男一女在門前徘徊了很久。那個女孩子不過十六七歲,卻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死活不起來,而那男子生得又十分漂亮,黑色的長髮比起洗髮水廣告裡的頭髮也不容多讓,因此他印象很深。”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你與那人本就相識,與揍敵客家的長子本就相識。不過那門衛說你當時是百般不願的,所以我還想着或許你一直受他脅持,這次怕是又落入他的手中了。於是我仔細調查有關揍敵客家的事,卻意外發現,不久前,他們家的門被人一劍毀去,一如二十七年前。然後肇事者揚長而去,一同離去的,還有揍敵客家的長子。接着他們乘坐飛行船來到了這座城市,其中那個長髮女子到了這裡後,剪了頭髮配了眼鏡……”
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對我說:“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嘆了口氣:“我一直在認真聽你說,也想要問,你……心中是否已經有了結論?”
雲古摘下我的眼鏡,細細端詳着我的面龐,良久後才轉過視線說:“您的心思別人一向難以琢磨,我又怎麼可能明白。”
您……嗎?既然他用上了敬語,顯然已經確定了我的身份,可是現在,我並不絕望,因爲他的分析有理,而我也沒有解釋清楚一切。
於是我暗下決心,決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她的心思,其實我也是不明白的。我並不是克莉爾,但我也是克莉爾,原因很複雜,我希望你能夠耐心聽我說。”
“記得以前我被你丟給尼特羅會長時,老師曾經說你心思詭異,想法與常人不同,說來的話怕是沒幾句是真的。”聽到這裡我心中一涼,原來雲古最先的老師的我,而他又是被我丟給尼特羅的,而尼特羅又曾這樣評論過我,也許,雲古他真的不會聽我說什麼了。
“不過,”他接着說,“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理由,想要知道原因。”
一份莫名的喜悅涌上心頭,至少,雲古給了我一個機會。於是我組織了下語言,說道:“其實,我不過是一個死去了很久的鬼魂,大約就在二十年前,怎麼說呢,應該是借屍還魂吧,我在克莉爾體內重生了。所以說,我不是克莉爾,但這身體又的的確確是她本人,因此,說我是她也沒錯……”
“夠了!”雲古一聲怒喝,打斷了我的敘述。
我驚訝地望着他,既然已經答應聽我解釋,又爲什麼不肯讓我說完?
“你想要說在二十年前那場爆炸中克莉爾本人死了,然後你這個無主的孤魂借用了她的身體嗎?”
“不,我並不是在那時……”我急忙搶着說。
“你哪怕就是說你在那場爆炸中失憶了,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我也許都可以勉強告訴自己她這次說的也許是真話。可是你卻用這種荒謬的藉口來搪塞我,你總是當全世界人都是傻子嗎?”
“我沒有……”
“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如果克莉爾有一天要你做任何事,你都要毫無疑問地去做。如果您有什麼吩咐,我自然會去做。所以,請您不要再戲耍人了。”雲古的語氣很恭敬,一直都在使用敬語,卻讓我心中越來越涼。
“我知道了,”我平靜地說,“原來我是這麼喜歡騙人的人,讓人無法相信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對不起,一直以來都在騙你,我很抱歉。”
說完我快速轉身,逃一般地跑出了房間。
果然,還是沒有人可以相信我,相信我的存在,其實我一直都沒有辦法做回自己。
剛剛鼓起的勇氣全部被奪走,我漫無目的地跑着,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只想自己一個人。反正,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有人相信我的,反正在這裡,我一直都只是一個人。
我瘋狂地跑,直到全身沒了力氣,直到四周再無旁人,直到跑到荒郊野嶺。我癱坐在地上,覺得呼吸困難,心跳過速。
擡手扶上心口,卻在不經意一瞥中,發現一直以來緊緊裹住右手,保護我不被那黑□□寄生的繃帶,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斷裂了。而遍佈右臂的黑氣,早已爬上了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