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手爲雨

緊靠北直隸的東昌衛所燈火輝煌, 軍容整肅,朱銓親征後不久, 山東十三衛便陸續屯兵於此地了。上官馳照舊巡邏完各軍營佈防後往自己的臥房疾步前行。

身後飛奔而來一名小校,他攔住上官馳,拱手低聲稟報, “將軍!京城,虎符至。”

上官馳飛奔來到議事廳,推開門,燭影綽綽, 一名身材瘦削的少年正背對自己仔細看着牆上掛的京畿地圖。

“上官馳參見使臣。”

瘦削少年轉身, 是一張皎如玉山的臉,光映照人。“他”身着靛青金虎團花團領袍, 外披玉色狐皮大氅,身姿濯濯如春月柳。

上官馳一愣,這人是誰, 怎地如此面生?看這身裝扮, 不像是李鳴大人府上的人, 或許是新進宮的小公公吧……

上官馳這樣想着,便又衝着少年行了個拱手禮。

少年身形微動,眼前出現一方威武猙獰的金面虎符。

“上官將軍有禮, 在下司禮監王敬,今着令山東十三衛即刻進京,上官馳右順門聽京畿佈防令……有勞上官大人了。”

少年的眉目轉盼多情,聲音清越嘹亮, 婉轉嫵媚有如女子。上官馳再度擡頭看向“他”身上的金虎團花,確定是宮中人無疑後,撩起鎧甲下襬,單膝重重跪地,雙手高高舉起,恭謹地接過虎符。

“末將上官馳,得令!”

……

朝陽下的華蓋殿巍峨雄壯,這一日是既定的百官早朝時間,按蔣太后最早與陳家的約定,今日便是宣佈由太子朱成鈞接替大寶的日子。

百官們早早地便候于丹墀之下,陳召神情閒適,經自己的一番周旋,今日過後,自己的外孫終於就要正式掌管朝堂了,陳家也終將登上家族榮耀的最高峰了。陳召乜斜着眼,居高臨下望着一個個神情委頓的臣工——

唔,待鈞兒登基,首先得換掉的便是那個常淮,這老頭便如那茅坑裡的踏腳石,又臭又硬。或許也可以派他去北邊,北邊不太平,常老頭會打仗,派他出去平叛,至少還能發揮點餘熱。第二個應該換掉的是齊祖衍,這胖子除了會裝瞎子便是裝聾子,如此無用之人留在內閣,除了浪費朝廷糧食,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何用了,也不知朱銓看上他什麼……

陳召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想得正樂呵,忽聽得鳴鞭聲響,鴻臚寺官贊入班,陳召趕忙收回心神,轉頭隨着百官一同入班。

殿上龍椅空置,蔣太后與太子朱成鈞依舊端坐一側。陳召細細看向上首的外孫,只覺朱成鈞的情緒有些低落,再看看一旁的蔣太后,除了眼圈有點黑,依舊如常的眉目飛揚。

陳召壓下心中隱隱的不安,是自己想多了,太后懿旨可是已經寫好了的……

須臾,文武百官皆立定,俱行一拜三叩禮,分班侍立。鴻臚寺官宣念謝恩見辭人員,傳贊午門外行禮後,鴻臚寺官宣唱百官奏事開始。

陳召擡眼看向一旁的蔣老太爺,以眼神提示他應出場奏請太子登基事宜了,可沒想到這蔣老太爺似乎全然忘記了數日前便商量好的事,只垂着眼數着地板上的灰塵。

陳召有些着急,想自己親自出列提醒太后,還不及擡腳,上首的蔣太后自己發聲了。

“衆愛卿奏事以前,哀家有一事要先說明,前一次百官朝會上,有愛卿提及讓太子登基。此事日後莫要再提,太子依舊監國,一應權力不變,新增設輔政大臣四位,李鳴、齊祖衍、張聖西與秦羽四位內閣大學士應全力以赴輔助太子殿下行監國之職,衆愛卿隨太子殿下一道,耐心等候陛下回宮吧!”

話音未落,堂上衆人皆驚愕不已,私語聲頓起。陳召難以置信,他想不明白分明早已說好的事爲何還有變故,他擡腿一步就要質疑緣由,卻被蔣太后一個擡手止住了動作。

“衆愛卿聽好了,皇帝陛下臨出征前曾留下詔書一份,如今便當堂宣與衆愛卿……尚宮大人……”蔣太后微微側身,望向身後。

身着女官禮服的齊韻垂首上前,手中捧着一卷明黃的卷軸,恭恭敬敬地遞交立在太后身側的司禮太監。

齊韻垂手立在蔣太后身後,耳畔響起司禮太監那尖細高亢的宣讀聲,入耳是她斟酌再三後寫下的文句,齊韻的心內咚咚敲鼓。她擡眼看向堂下衆人的臉,除了小部分人掛上了揚眉吐氣的適意,入眼大多是震驚、愕然與不可思議。她心內冷笑,陳家手腳也夠長,便是如此懼怕丟失這皇位麼?

堂下驚愕不已的也有齊祖衍,他驚愕於朱銓竟然如此器重自己,居然給自己派瞭如此重要的差使。他忐忑不安,擡眼看向龍椅後隱沒在陰影中的女兒,難道齊家又只能把這姑娘一人送回金陵了?唔,也不,這次振兒倒是可以先走……

就在齊祖衍又開始神遊太虛時,一陣震耳的怒吼將他重又拉回了現實。

“……望太子殿下與太后千歲明察,陛下既有安排,爲何不在離開時當面囑託於衆臣工,如今事態緊急時,突然冒出這麼一個詔書,那前一陣的爭論與合議又算什麼?”果不其然,陳召怒了,大家惶恐時不見詔書,如今就要塵埃落定了,一紙莫名其妙出現的詔書猛然出場,將大家糾結如此之久後好容易定下的決議給一口否定了。

蔣太后扶額,這陳召的吃相也太難看了些,雖說不是他陳召自己要做皇帝,但如此公然的抗旨意圖確實讓人失望至極。

蔣太后心中有怒,自己的兒子還沒確定死沒死,便已經有人當他死了,雖然對方力挺的是她孫子,她依然無法接受。只是她不好當面與陳召拉下臉皮,只好調轉頭,再度看看身後的齊韻。

“齊尚宮,你負責打點皇帝詔書,你來講講當時的情況。”

齊韻頷首,擡步向前,衝身側的太后行了個揖禮,便轉身正對堂下諸人,朗聲道。

“焱國公可是在質疑詔書真僞?如若下官說陛下於出征前一晚親筆寫下這詔書留存於上書房,託臣於緊要時呈交太后娘娘處置,國公爺定要讓下官再度提供明證以佐證下官所言無虛,畢竟口說無憑,無有物證,怎能做實?可下官想說此詔書上之丹青寶璽亦不能消除國公爺之疑慮,下官實在不知還能有何物能取得諸位之信賴了。”

齊韻昂首,頭頂金冠熠熠生輝,她橫眉冷目,咄咄逼人,“想要抗旨不尊,奈何尋找如此託辭?陛下不屑當面安排諸事,自是不信他親封之爵爺會如此薄情寡義,纔過去多少時日,便心生異心。主上缺位,身爲人臣,難道不應盡心盡力,殫精竭慮爲主上分憂麼?可嘆陛下純直,一心只信任自己的臣工,卻不知他才缺位多久,親筆詔便已淪爲廢紙一頁。如此不忠不義,奸猾刁鑽之小人有何面目再尋我要什麼明證證陛下天威?真龍天子何需下官來證!”

言罷,齊韻緩步來到司禮太監身側,低語請示後,恭敬地再度接過詔書,置於身前。她眉目莊肅,神情凜然,她將詔書面向衆臣,赫然展開——

御筆蒼勁,寶璽奪目。

“陛下親筆詔在此,國公爺如要追究真僞,請賜下官一劍,臣願以熱血證陛下天威!”

殿內靜謐,齊韻的聲音清越嘹亮,振聾發聵,一番語畢,堂下私語聲更甚,衆人之色亦從之前的驚異轉變爲了激昂。

“尚宮大人說得對,陛下乃真龍天子,豈容爾等如此輕薄?”

“仗着皇帝陛下不在京,國公爺想要抗旨,如此明目張膽,枉費陛下以往對你的浩蕩隆恩……”

不忠君的沉重帽子扣下來,饒是陳召德高望重也有些受不住了,只見他濃眉倒豎,鬍子一翹,眼看就要發作,身後卻又有一人站了出來——

“太后娘娘!既然陛下早已做好安排,並且,此安排亦甚合理,太子殿下監國完全不會影響咱們抗擊叛軍,這天下也不會因爲叛軍的一紙謠言便易了主,咱們這些做臣子的便按照陛下之安排行事便是!”

說話的是兵部尚書常淮,原本心灰意冷的他還想自請前往北邊抗擊叛軍去,今日正消沉的立在堂下,沒想到居然還有驚喜!一紙皇帝詔書橫空出世,並且這掌管上書房的尚宮大人竟然是個狠角色,一張口便將焱國公給懟得死死的。眼看己方就要翻盤,常淮自是迫不及待地挺身而出,再給加點砝碼。

“皇帝陛下深謀遠慮,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披掛親征亦不忘安頓朝堂,老臣銘感五內。陛下爲江山如此殫精竭慮,我等人臣怎敢偷奸耍滑,陛下臨行既有所託,老臣自當披肝瀝膽,全力以赴,方能不負陛下重託!”

這是齊祖衍大義凜然、意氣風發站立堂前,衝着上首的“御筆聖旨”、太子與蔣太后表忠心。齊尚宮舉着聖旨那一番話說得他頭頂汗水直冒,誰不知那陳家當家的正氣急攻心,如若他真的冒出一句,“今日便用汝血驗證一番吧!”招來禁宮侍衛,一劍穿心——

畫面太慘簡直不能想。於是,看見終於有人附和齊韻的話了,素來梭邊邊的齊祖衍前所未有的,急不可耐地衝將出列,一副英姿勃發的模樣活像熱血沸騰的青年英雄。

“臣,齊祖衍,遵旨……”胖乎乎的齊祖衍頂着滿腦袋的汗率先乾淨利落地掀起朝服,雙膝跪地,衝着“聖旨”深深拜下。趕緊的翻過這一頁吧,不再糾纏那證明不證明的事便萬事大吉了……

如此一來朝堂上畫風驟變,見齊祖衍都接旨了,餘下三位被點到名的內閣大學生亦先後跪地接旨。李鳴雖疑竇叢生卻也不敢再當場發問,“不忠君”的帽子都能死死扣上焱國公的頭,自己只是個幹活的,可不能觸了那黴頭。

金燦燦的“聖旨”自帶沖天的氣勢,逼得堂下一干臣工紛紛軟了腿,衝着“聖旨”山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齊韻的雙手高舉着聖旨,狂甩的心逐漸落地,終是壓住了……

她轉過頭,衝呆立大殿另一側角落的王傳喜使個眼色。王傳喜心領神會,夾着拂塵,縮着脖子便出了殿門——堂上既無事,便讓金吾衛後撤一些,有錦衣衛看着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