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里微微一笑,道:“第九條需要的不是解說,需要的是決心。”
略一沉吟,薛良輔才斟酌着道:“堂翁,恕晚生直言,回收所有銅錢,統一鑄新錢,可行性相當小,回收的銅錢質材不一,若是要統一銅錢的規格質量,這些回收的銅錢皆不可用,堂翁,大明缺銅,縱然鑄造小額的銀幣流通可以減少銅錢的需求量,但流通的銅錢數量仍是數以億計,數量如此龐大的銅錢所需銅材數量極爲浩大,哪裡去尋這許多銅材?”
呻了口茶,胡萬里才斯條慢理的道:“雖是新鑄,卻非盡數皆需要銅材,如嘉靖通寶一般質量上乘,精工細緻的銅錢,朝廷虧不起,但質量也不能太低,否則難以遏制私鑄之風。”
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這就是個度的問題了,要比私錢質量好,又要朝廷鑄錢能有盈餘,如此兩全其美,纔有可能大量鑄造,統…一全國銅錢。
目前全國流通的官方銅錢,也就是制錢,包括歷代舊制錢在內,也有數億之多,其實只需挑選一和數量大,含銅量又不高不低的銅錢做爲標準,這一難題便可迎刀而解,含銅量低的直接棄之不用,含銅量高的還可以適當摻和,照樣可以鑄造,如此一來,所耗的銅材數量便大大減少。”
“這確實是一大良法。”薛良輔不由低讚了一聲,稍一琢磨,他才道:“可即便如此,朝廷的虧損還是相當大,朝廷肯否花費偌大的精力和財力來統一銅錢?”
“賬不能如此算?”胡萬里侃侃說道:“雖然眼下有所損失,但如此一來,朝廷就重新掌握了鑄幣權,眼下大明缺的就是銅錢,源源不斷的鑄造銅錢,那是有大利可圖的,這筆賬,朝廷不論怎麼算,都是賺的。
再有,鑄造銀幣,朝廷絕對是賺的,銀幣的成色不用太高,九成就可以,九五色以上收進來,九成放出去,雖然每一枚賺的只是一星半點,但架不住數量大,上億枚銀幣鑄下來,這利潤也就可觀了。
總的來說,朝廷統一全部的貨幣,只賺不虧,全國的貨幣統一,流通無塹,省卻兌換之苦,除卻私錢之害,百姓同樣是只賺不虧,這是真正的利國利民之舉。”
聽的這一番話,薛良輔不由輕笑道:“晚生今兒可算是長了見識,困擾大明百年的錢法之弊,得來竟是毫不費功夫,大明的戶部尚書應該讓堂翁來做才最合適。”
“且慢着高興,聖上是否有決心,尚在未定之間。”胡萬里含笑道:“學生得給恩師把其中的利益說清楚了,讓恩師去督促聖上下決心。”
聽的這話,薛良輔知他馬上要給張璁寫信,當即便起身笑道:“堂翁如何解決這錢法之弊,困擾了晚生近兩月之久,今日既得解惑,當浮一大杯,晚生去購置一桌席面,晚上恭請堂翁。”
“怎好讓先生請客?”胡萬里笑道:“這幾日諸位都忙碌不堪,是該犒勞一番,叫上兩桌席面,給縣承主薄典史也送一桌。”
“晚生可不敢跟你堂翁爭,那就卻之不恭了。”薛良輔說着便一揖,道“晚生先去安排。”
起身送走薛良輔,胡萬里便靜下心來,思忖良久,才提筆給張璁回了封信,封好之後,便着人叫來急遞鋪鋪司,將信交給他之後,卻甚是好奇的問道:“最快能夠日行多少裡?”
那鋪司忙躬身道:“回大人,北方交通要道馬遞一日可至八百里,福建山多路險,即便馬遞,五百里已是極限,若是步遞,三百里是爲極限。
步遞,走路能夠一日三百里?胡萬里不由頗爲詫異,忙問道:“步遞能有如此之快?多少裡置一鋪?”
那鋪司躬身道:“回大人,福建山多路險,皆是十里置一鋪,朝廷定製,每鋪十人或是五人,晝夜通一百煎,每三煎行一鋪,晝夜急行,可至三百里。”
胡萬里聽的心裡一沉,整治驛站,他將急遞鋪並未考慮進來,如今看來,急遞鋪的規模不比驛站小,這事的好好考察一番,略一沉吟,他便將包裹好的信遞給他,道:“以最快的速度遞送。”
漳州至福州不過八百餘里,次日下午,福建按察使範格便收到急報,龍溪縣衙乘夜抓走了他的小舅子方德敏,而且不僅是抓他一人,楊慶斌、郭子奎兩人也一同被抓進了縣衙,連同還有一些鑄匠,管家。
收到這消息,範格不由納悶了半晌,這個龍溪知縣想做什麼?同時抓了方德敏三人顯然不是爲了私怨,這是衝着鑄私錢來的,這鑄的私錢都是出海貿易的,關他龍溪什麼事?難不成還想在他們身上敲幾個銀子?這可真是見鬼了!
對於龍溪的這嚇,新知縣胡萬里的大名,他自然是聽說過,首輔張璁的得意門生,皇上還下旨着他在龍溪整治驛站弊端,京郊爲張璁送行,南京挾故遊秦淮,還有那兩首較爲出色的詩詞,如今大明官場不知道他的還真不多。
按理說如此一個人,行事不可能如此莽撞?這後面有什麼名堂?還有漳州的知府顧顯仁爲何不制止?
鑄私錢,他並不擔心,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個事,他擔心的是這個胡萬里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扯出海貿的事情,對福建官場而言,那將是一場災難,福州這些嚇,大員誰不知道月港,誰沒拿過月港的錢,他小舅子的生意和船隊,可不是他一個人的。
當務之急,是的縣摸清這個胡知縣心裡到底是什麼想法,若是年紀輕輕升官心切,變拿他們做墊腳石,那就怨不得人了。
略微沉吟,他便遣人將按察司副使張季才叫來,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主管各府的巡察事宜,讓他去漳州可謂是名正言順。
張季纔來的很快,進來見禮後,便道:“臬臺大人,有何吩咐?”
“你先看看這個””範格說着便將方家遣人送來的急信遞了過去。
快速的將信看完,張季才沉吟了半晌,才沉聲道:“臬臺大人,這個胡知縣似是完全衝着鑄私錢一事,下官愚鈍,不明白他如此做究竟是什麼意思?”
範格微微點了點頭,道:“你跑一趟漳州,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最好先去月港問問,他們是否孝敬了這個新知縣?再有,漳州知府顧顯仁爲何會任由這個新知縣胡來?將事情都弄個明白,暫時不宜輕舉妄動,有消息快馬回報。”
“下官尊命,這就快馬趕去漳州。”張季才忙躬身道。
三日後,張季才一行便趕到了漳州,一行人便裝入了城便徑往方家而去,稟報之後,卻見方德敏親自迎了出來,張季纔不由頗爲詫異,當下便道:“行之何時出來的?”
“已有幾日了。”方德敏微笑着一揖,道:“累的高居兄親跑一趟,進屋再詳談。”
兩人進的大廳,落座奉茶之後,張季才便追問道:“就這麼放了?”
“哪有如此簡單,就近流放,流放漳滿。”方德敏不以爲意的道。
張季才微微點了點頭,鑄私錢的主犯,確實也是就近流放的懲處,倒也中規中矩,略一沉吟,他才道:“這麼快就放了出來,敲了多少銀子?”
“那胡知縣胃口罰也不大,才三幹兩。”方德敏道:“咱們三人,一共交了一萬兩。”
一個小案子就撈一萬兩?這還胃口不大?張季纔不由一陣苦笑,呻了口茶,他才道:“這麼說,這胡知縣完全是衝着銀子來的?他不知道你們的身份?”
“咱們那點底細,他摸的一清二楚。”方德敏微微搖了搖頭,道:“我看不象是爲了銀子,或者說,他行事還頗有分寸。”說着,他便將被抓以及在縣衙的情形詳細的說了一遍,說完之後,他才道:“還有件事,我進縣衙的次日,他收到一封來自內閣的五百里加急快遞。”
聽的這話,張季才一雙眉頭立竟皺了起來,問道:“這事你查問清楚沒有?”
“問了,確有其事。”方德敏點頭道:“我事後找人問了急遞鋪的鋪司,確實是內閣的五百里加急,而且當日,胡知縣便回了一封信,同樣是五百里加急,是寫給內閣首輔張璁的。”
難度這案子還跟首輔張璁有關?怎麼可能,張璁怎會關心這和雞毛蒜皮的小事?想到這裡,張季才心裡一沉,難道是跟月港,跟海貿有關?真要如此,可就是個大冇麻煩,這個胡萬里既是張璁的得意門生,不留京師,卻外放到漳州,會不會就是爲了月港的海貿而來?
略一回想方德敏方纔的話,他覺的又不象,若是衝着海貿而來,那個胡萬里絕對不會提及海貿這茬,更不會以收繳海船相威脅,思忖了一陣,他纔不確定的道:“難道朝廷要革新錢法?”
革新錢法?方德敏不覺微微一怔,道:“高居兄,這事跟革新錢法有什麼關係?”
張季才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瞎猜,從抓你三人的情形來看,這胡知縣行事也算的上縝密,不象莽撞之輩,在明知你們身份的情況下仍然如此做,必然是有原因的,不可能爲了一萬兩銀子拿前程開玩笑,而張璁又恰在此時發來急遞,這應該不是巧合,能讓張璁關心的不會是小事,而鑄私錢也就只能跟錢法沾上關係。”
微微一頓,他才起身道:“我現在就去縣衙探探他口氣,這事不能有絲毫疏忽。”
張季才洗漱之後,換上官袍,擺開儀仗趕到縣衙,出來迎接的卻是縣承張明賢,瞧了對方的官服補子一眼,他也懶的下轎,淡淡的問道:“龍溪知縣呢?怎的不見出來迎接?”
“回大人。”張明賢也知道對方是來找茬的,忙陪着小心道:“不知大人今日會來,胡知縣昨日離衙去視察各鄉的橋粱圩岸、驛站遞鋪去了。”
張季才心裡不由一陣冷笑,什麼不知今日有人會來,這胡知縣分明是料到這兩日福州會派人來找他麻煩,所以掐着日子出去避禍,不過,即便明知是那麼回事,他也無法挑剔,知縣雖說一般情況下不得離開縣衙,但在點視橋樑圩岸、驛傳遞鋪,踏勘災傷,檢屍、捕賊、抄札等情況下還是可以離開衙門的。
略一沉吟,他纔到道:“立即派人去通知胡知縣,就說本官前來漳州巡察,讓他速速前來拜見。”
“回大人。”張明賢忙躬身道:“胡知縣只說下去視察橋樑圩岸、驛站遞鋪,並未說是去哪一都哪一圖,卑職實不知何時才能通傳到,還請大人體諒則個。”
這等若是說,根本沒辦法找到他人了?張季纔不由呵斥道:“混賬東西!你這個縣承是怎麼當的?連主官去了何處都不知道?等着參劾吧。”說着他一跺腳,吩咐道:“轉轎,去府衙。”
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知府也是正四品,不過,按察司副使是上官,知府顧顯仁甚是客氣的到府門外迎接,由於官秩相同,倒也不用跪迎,張季纔在大門口下了轎,見禮寒暄一陣,兩人便進了三堂簽押房。
落座之後,張季才也不繞圈子,開口便劈頭問道:“龍溪縣知縣如此規鬧,碩大人何以不聞不問?”
見他如此盛氣凌人,顧顯仁自然不快,但按察使司掌振揚風紀,澄清吏治,大計(官員考察)之職權,他可不願意得罪,當下便含笑道:“胡知縣晚間抓人,隨後關閉縣衙大門,不見任何人,本府亦是無可奈何,次日一早,案件已經審結,一個鑄私錢的小案子,證據確鑿,又無人上告,本府如何過問?
再說,本府次日一早便將胡知縣叫來,痛陳厲害,再三告誡,他亦保證馬上放人,本府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