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昌平州。
沙河大營,大營就駐紮在沙河北岸,軍帳林立,綿延十數裡,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的軍帳無邊無際,令人望而生畏,無數兵丁正忙着挖壕溝,豎木柵,這就是大同宣化兩鎮騎兵的大營。
成國公朱希忠將大營紮在沙河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裡距離京師不過五十餘里,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足以威脅震懾京師,又留下了足夠的迂迴空間,不擔心被益王叛軍偷襲,大營的兵力並不多,兩鎮騎兵一共才四萬左右,但紮下的營帳卻是足以容納十萬大軍。
他很清楚,虛張聲勢瞞不了東興港的偵查,但他並不在乎,他如此行事本就不是要恐嚇益王,而是要擺出一副大軍壓境,收復京師的姿態以正天下視聽,老百姓可沒多少人能拆穿他的把戲!
中軍大帳,朱希忠俯身帥案,細細的查看着順天府以及周邊的地圖,這份地圖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已是爛熟於心,但他依然看的一絲不苟,不過,目光一直都停留在天津衛附近,大同、宣化、薊州三鎮的兵力在京師只是騷擾,只是走走過場,天津衛纔是這場大戰的前奏。
沉吟半晌,他纔看向翟鑾,道:“翟閣老,集結在滄州的山東、河南兩省騎兵兵力並不多,只有八千騎,而東興港駐紮在天津衛的兵力卻是一萬。”
翟鑾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道:“成國公想分兵打天津衛?”
“眼下已是七月下旬,天氣轉眼就會轉冷。”朱希忠邊說邊緩緩的從帥案後踱了出來,也不落座,就在大帳裡緩緩的踱着,沉吟着道:“東興港的軍裝別具一格,不可能就地籌備,必然是從小琉球轉運而來,若是能夠徹底切斷京師的後勤補給。京師的叛軍必然會軍心渙散!”
翟鑾徑直爲自己續了半杯茶,這纔開口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將東興港這四萬大軍牢牢的拖在京師,待的後繼兵馬會合,一舉殲滅東興港這四萬主力,此時若是切斷京師的後勤補給,引的益王退兵。豈非得不償失?”
朱希忠不解的道:“那皇上令滄州之騎兵切斷天津至京師的運河、驛道,又是爲何?”
“成國公難道不清楚衛所兵丁的戰力?”翟鑾說着呷了口茶,這才斯條慢理的接着道:“東興港火槍犀利,縱是以步對騎,也不落下風,滄州那些騎兵只能是騷擾。根本就切斷不了京師的後勤補給,皇上這是——示敵以弱!”
示敵以弱?朱希忠略微皺了下眉頭,道:“那咱們是否也該示敵以弱?”
微微搖了搖頭,翟鑾才道:“滄州那是衛所兵,咱們可是邊軍!如今朝野上下都矚目京師,寄希望於邊軍能夠力壓東興港叛軍,咱們可不能示敵以弱。不能墮了邊軍的名頭,也不能泄了邊軍的士氣!
再則,眼下局勢複雜,藩王、勳臣、官員,不少都是心存觀望,南京魏國公又公開聲援益王,咱們可敗不得,即便是小敗也不行!這都會被益王大肆渲染。以招攬人心,因此,雖說是騷擾,是遊擊,但不接戰則罷,一旦接戰,就許勝不許敗!”
沙河大營十餘里外。一股二百餘人的騎兵小隊疾馳而來,遠遠便能看清楚馬上的騎手都是身着土黃色的軍裝,附近遊弋的哨探小隊見這情形都遠遠的跑開,快馬回營稟報。這一隊敢深入敵前的小隊騎兵不是別人,正是膽大包天的劉思武和他的親衛營。
眼見距離敵方大營不遠,副官連忙提醒道:“司令,不能再前行了,否則有被包操的危險。”
劉思武膽子是大,但卻不魯莽,他們一行二百人都是一人雙馬,根本不擔心被大股騎兵包操,小股騎兵,他根本就沒放在眼裡,聽的提醒,他當即一勒馬繮,放慢了馬速,隨即舉起望遠鏡細細觀察對方的大營。
不過盞茶功夫,一騎飛馳而來,急促的稟報道:“報告司令,東邊三十里,發現一支大軍,正向沙河大營而去,旗號是“祝”,應是薊州總兵祝雄。”
劉思武沉聲道:“有多少兵力?”
“應在二萬左右。”
“薊州一鎮就有兩萬騎兵?”副官有些詫異的道:“這沙河大營是大同宣化兩鎮兵力,豈非有四萬之多?”
“怕了?”劉思武沉聲道:“這六萬騎兵只是先鋒,京師一戰,嘉靖可是下足了本錢,至少會投入二十萬以上的邊軍!”
“屬下怕什麼?來的再多,也是羊入虎口!”那副官一挺胸膛道:“屬下只是擔心殺戮太重。”
“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爭天下!”劉思武不以爲然的道:“這已經是最小的代價了!”微微一頓,他便接着道:“傳令,明日一早,着米尼槍手,以班爲單位,巡弋京師周圍三十里範圍內,擊殺對方的巡邏哨探,記住,打人別打馬,將馬匹都帶回來。”
大兵壓境,城外不時可見三鎮騎兵哨探或是巡邏小隊的身影,也不時有消息傳來,出城或是回城的商賈百姓被殺害,整個京師不由的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嘉靖率領數十萬邊軍打回京師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城裡傳的沸沸揚揚,說的有鼻子有眼,沙河大營的騎兵數量瞬間就漲到了二十萬之多,就在城內驚恐不安時,又有消息傳出,山東河南的騎兵襲擊東興港的輜重船隊和馬隊,消息傳開,城內官員士紳商賈百姓更是驚慌失措。
城內雖然一片驚慌,但偏偏卻未戒嚴,只是增添了巡邏的兵丁,益王也未張貼安民告示,一衆百姓自然是在家裡坐不住,紛紛涌上家門,四處打探消息,茶館酒樓,大街小巷隨處可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
“東興港在京師只有四萬兵力,城外可是二十萬邊軍,這下只怕是凶多吉少,邊軍可不是京營那些個老爺兵能比的。”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還是趕緊的出城避禍爲上。”
“城外都是兵,出城只能是死的更快!”
“千刀殺的,比東興港還不如,人家東興港的兵丁還不亂殺百姓!”
“這是殺良冒功!”
“亂世人命賤如狗,就算是殺良冒功,也是有冤沒處伸。”
“哎,你們說。益王會不會放棄京師?”
“這可不好說,南京現在聽說也落在了益王手中,益王會不會去南京?”
“我說,你們都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大軍壓境,益王事先能不知道?要跑早跑了。看看嘉靖爺,益王大軍還未兵臨城下,就匆忙西巡了,益王真要棄城而逃,還能等到這時?”
“你們沒聽說東直門外的大營有大隊兵馬南下了?”
“那還有大隊兵馬進城了呢,況且西直門外的大營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可不象是要逃跑的樣子。”
“哎——。益王真要肯去南京倒好了,京師至少可以免去一場災難。”
“天真!你們以爲邊軍是東興港護衛隊,對百姓秋毫無犯?護衛隊富的流油,而邊軍卻是窮的叮噹響,數十萬邊軍入城,同樣是一場災難!”
這些議論很快就被蒐集整理送到了胡萬里的案頭,略微翻看了下,胡萬里便放下摺子。起身出了書房,這段時間,他雖說撒了不少銀子收買人心,卻也沒敢指望京師百姓與他同仇敵愾,萬衆一心堅守京師,積累民心需要一個過程,不可能立竿見影。他也不想用輿論宣傳洗腦那一套,那一套很見效,而且絕對是立竿見影,但卻是不折不扣的愚民!
愚民雖然有利於統治。卻也扼殺了個性,抹殺了創造力,以聰明著稱的中國人在近代文明和現代文明中一直被西方壓着一頭,缺乏創造力,歸根到底,罪魁禍首就是愚民政策!他如今有機會改變這一現在狀,豈能重蹈覆轍!
出的書房,見天色已經有些暗,他便徑直出了院子,擡頭便見關芙蓉帶着兩個宮女候在院外,關芙蓉雖然仍是宮女的身份,但卻是胡萬里入主皇宮以來唯一寵幸的一個宮女,誰都清楚,只要益王登基,她最少都是一個妃子的封號,根本沒人敢將她當宮女看待。
關芙蓉知道胡萬里有黃昏散步的習慣,是以早早便在院子外候着,雖然胡萬里散步時話不多,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想事情,但能在他身邊靜靜的陪着,也是一種殊榮,宮中太監宮女最是勢利,這種能夠鞏固身份地位的機會,她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見的胡萬里出來,關芙蓉忙碎步迎上來,蹲身道:“奴婢見過殿下。”
胡萬里頜首道:“走走。”
出了武英門,胡萬里未如平常那般往文華殿去,而是沿着門外的內金水河一路漫步,默默的想着心事,城外所謂的大軍壓境,他並未放在心上,區區幾萬騎兵,根本不可能對京師造成威脅,他擔憂的是嘉靖發動的反攻。
事關皇位,甚至是生死,嘉靖必然會傾盡全力,至少會盡可能的抽調邊軍反攻京師,二十萬怕都是少的,可能會上三十萬,甚至是四十萬!嘉靖呆在太原遲遲未動,自然是在集結兵力,耗時如此之久,集結的兵力規模也是可想而知。
二十萬邊軍,他倒不怎麼擔心,但上了三十萬,就足夠他頭痛了,就算能夠最終勝出,也必然是元氣大傷,邊軍也會被打殘,九邊空虛,韃靼騎兵必然是乘虛而入,不僅是西北糜爛,北方各省都可能糜爛不堪。
切斷漕糧,攻佔南京,令魏國公徐鵬舉公開支持,令楊爵等言官攻訐嘉靖等等這些手段,其實都是想從錢糧方面遏制嘉靖集結兵力的規模,但如今看來,嘉靖是孤注一擲了,明知錢糧跟不上,也顧頭不顧腚,強行大規模集結人馬,如此一來,北方各省都要遭受兵災!
策反幾鎮兵馬,這事他不是沒有想過,不過,他很清楚,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同、宣府、薊州三鎮的總督巡撫總兵都是嘉靖的親信大臣,在他不具備明顯的優勢之時,這些官員將領根本就沒收買策反的可能。
如今沙河大營的兵馬不多,應該只在六萬左右。若是能夠大勝一場,不僅可以極大的打擊邊軍的士氣,也能促使更多的勳臣官員認清形勢,徹底倒向他的陣營,從而極大的削弱嘉靖的信心,士氣不振,錢糧不續。嘉靖縱使萬般不甘,也無力迴天!
不過,沙河大營這六萬大軍顯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與東興港護衛隊死磕,從幾乎是清一色的騎兵就可看出,嘉靖的意圖是用這六萬大軍向天下表明收復京師的決心,僅此而已。這六萬大軍在這段時間絕對不會跟他們大戰!
如何才能誘惑對方開戰?胡萬里一邊漫無目的的順着河提散着,一邊暗自琢磨,沙河大營的統兵將領是國公朱希忠和翟鑾,朱希忠是嘉靖的心腹,雖然年紀不大,卻素來穩重,翟鑾就更不要說了。能入閣的大員,鮮有不穩重的,這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關芙蓉一直默不吭聲的伴隨在胡萬里身側,眼見的天色黑了下來,她便令點了燈籠,持着燈籠爲他照路,胡萬里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黑了。當即便停步道:“回吧。”
關芙蓉輕應了一聲,便調轉燈籠,胡萬里柔聲道:“陪我散步是否覺的悶的慌?”
“不悶。”關芙蓉輕聲道:“陪在殿下身邊,奴婢覺的十分安寧。”
“你纔多大年紀。”胡萬里含笑道:“不要拘了性子。”
“謝殿下。”關芙蓉說着便大着膽子道:“奴婢新學了幾道江西菜”
江西菜?胡萬里不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益王朱厚燁是就藩於江西建昌府,這小宮女是刻意投他所好。他當然不會喜歡江西菜,更不喜歡她琢磨他的愛好習性,當即便含笑道:“難的你有這份心思,不過。你更應該做你的家鄉菜,我現在並非是江西的藩王。”
這話就有點重了,關芙蓉登時嚇的花容失色,連忙蹲身道:“奴婢。”
“起來。”胡萬里說着輕輕拉起她道:“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口味很雜,蘇菜、浙菜、粵菜、閩菜、京菜,口外的菜,我都喜歡,還有,福建新出的各種菜蔬和馬鈴薯、番薯玉米等等聽說在京師都有栽種,既是要推廣,宮中應該帶頭,着他們進貢,本王愛吃,有利於在民間推廣。”
聽的這話,關芙蓉不由一喜,忙道:“奴婢明白,明日就吩咐下去。”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關芙蓉雖然在宮中時間不短,處事也果斷,但終究年輕太小,後宮情況複雜,靠她打理是斷然不行的,還的是徐清曼來,她只能給徐清曼做幫手,算日子,徐清曼應該就是這幾日抵達天津衛,有李健、王富貴兩人,不可能出什麼差池。
如今後宮情況混亂,徐清曼完全可以不知不覺的混進來,誰也不會起疑,真要等到登基之後,那就麻煩了!
次日一早,辰時剛過,一衆官員便早早趕到西華門外,扎堆議論當前的局勢,大軍壓境,而且傳聞是十多,二十萬大軍,人人心裡都難免有些恐慌,他們的仕途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如今都押在了益王身上,嘉靖率大軍打回來,他們豈能不慌?
“沙河大營到底有多少兵力?聽聞是大同、宣府、薊州三鎮的聯兵。”
“鬼知道,益王沒有棄城的意思就行了。”
“問題是益王能否守的住京師?城外可是邊軍,而且兵力高出數倍。”
“邊軍又如何?東興港可是從無敗績。”
“噓,聽聞皇上還在太原,這十幾萬只是前鋒。”
這話一出,一衆官員都是面面相覷,嘉靖難道要盡起四五十萬邊軍回攻京師?真要如此,縱然東興港戰力超羣,怕也是凶多吉少!半晌纔有人開口道:“益王都不急,咱們急什麼?”
“薛大人和劉將軍來了!”
衆人回頭一看,果見薛良輔和劉思武一路輕聲交談着低而來,看二人神態,都是輕鬆無比,一衆官員連忙迎了上去,見的這情形,劉思武一笑,道:“我知道諸位大人想問什麼?”微微一頓,掃了衆人一眼,他才接着道:“沙河大營不過只有四五萬人,都是騎兵,不可能攻城,滄州方向的騎兵更少,只有數千之衆,諸位安心辦差便是。”
說着,他提高聲音道:“東興港亮明旗號以來,未嘗一敗,歷來都是以少勝多,早在益王進入京師之前,便早已清楚,將面臨數十萬邊軍攻擊,諸位儘可將心放寬!”
聽的這話,一衆官員不由的暗鬆了口氣,劉思武這話確非虛言,東興港護衛隊一直以來都是以少勝多,從無敗績,這是衆所周知之事,而且益王在進京師之前就已經料到嘉靖會率數十萬大軍反攻京師,顯然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既是如此,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