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不是天堂,對於文箐來說,只是個臨時歇腳處。
小年夜,因爲祭祀,沈家上下忙着操持,文箐卻是忙着同弟弟着重清理個人衛生問題,到得很晚方纔歇下。
臘月二十四日,天矇矇亮,文箐聽得外頭似乎有動靜了,便急急地起牀,稍整儀容,端了盆準備去竈下打水。
放輕腳步,慢慢走動,才邁出房門,便看見隔壁的表姐華嫣亦是正好開門,本來半捂着嘴打着個小哈欠,恰遇文箐,便臉上緋紅,後半個哈欠硬生生憋住了,不好意思起來。
文箐心放下盆,微笑着同她打了個招呼道:“表姐早上好啊。”
華嫣緩過神來,方小聲問道:“你怎的起得介早來?可是困(睡)得不好?被子可暖?還是哪裡有不適?”
文箐得了她的關心,關好房門,亦輕聲道:“表姐莫要緊張。被子是極好的,暖和得很。我這是平素裡趕路養的壞毛病,聽得動靜,有得水聲,便再也睡不着,只催着舟子行船。也是如此早便起來。”
華嫣聞得這話,替她難過,更加軟語道:“箐妹,在這裡便是你家,莫要同我們客氣。有不周之處,可得說將出來,別委屈了自個兒。”
文箐點頭。華嫣又看向她腳邊,指着那盆子,道:“你是要去打水?粗重活計,你可莫要勞動。凡此事體兒,你儘可讓鈴鐺來幫你便是。樓上樓下的,又是冬天,一個不留神,萬一摔着……”
文箐見她對自己實在是體貼,關懷備至,於是一一點頭,也不辯解。
只是鈴鐺卻是個“曹操”,才說得她,便聽見樓梯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然後便是她提了桶熱水在樓梯口,放下來,稍喘息一下,見得小姐同表小姐皆站在門外說話,詫異地道:“咦,小姐,暱們都起來了?”
這下是不用去樓下打水了,文箐端了盆回房,喚醒文簡,他昨晚亦睡得晚,仍是迷糊狀,哼哼唧唧的起來,又叫着方便。文箐查看牀鋪,真好,沒有尿牀。侍候好弟弟,一扭頭,卻見着鈴鐺兒盯着自己滿臉的驚詫。
文箐狐疑地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臉,感覺並無異物。笑道:“鈴鐺姐,可是哪裡有不妥?”
鈴鐺兒察覺自己有些失禮,慌着搖頭,道:“沒有。只是表小姐照顧表少爺,實在是利落得緊。我……”
“這點子小事,不值一提。做得多了,便習慣了。要是哪天不見我弟弟,那才突然發現少了點甚麼。”文箐說完,亦自己洗好臉,擰乾帕子。隨後用手稍捧了丁點兒水,往發上抹去。
鈴鐺兒見得,忙道:“表小姐可要我幫你梳理一下發髹?”
文箐一起牀時,自己已經梳過一遍了,沒想到在對方眼裡,可能並不太好。於是順坡而下,爽快地應道:“好啊。我向來手笨,梳頭亦是馬馬虎虎的,現下倒是可以向鈴鐺姐學兩手了。”
鈴鐺兒得了表小姐誇獎,雖還有些拘謹,卻小心翼翼地盡力施爲。
文箐對着鏡子又讚道:“鈴鐺姐,你這手藝可真是了不得。同樣的發髹,我梳的就是不如你的光溜。手法輕柔不說,光是梳頭便讓我覺得舒服得很……稍後,我想帶了弟弟去給舅姆請安。不知我舅姆平日裡作息如何?眼下去,是不是晚了?或有不方便的時光?”
鈴鐺兒放下篦子,抹了點兒油於發上,道:“不晚,不晚。現下太太定是起牀了。小姐也要去請安了。”又說得幾句沈吳氏平日裡作息時辰,以及同楫兒小少爺的歇息時間。
文箐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楫兒小表弟可有請奶媽?”
鈴鐺兒挽好一個發髹,前後端詳了一下,道:“請了。只是今年正好滿得週歲,前些日子,太太一狠心,斷奶了。如今是親自撫養呢。表小姐,你看介般,好不好?”
文箐頷首道:“挺好的。這麼說來,舅姆豈不是累得緊?這麼一家子要忙上忙下,還有鋪裡的生意也得操持,再加上小表弟待哺,可真是辛苦得很……”
鈴鐺兒十分贊同:“可不是。太太這一年,可是瘦多了。幸虧有小姐幫襯着……”
文箐嘆道:“是啊,我見表姐昨日帶着小表弟,很是會哄人哩。”
鈴鐺兒再利落地梳了另一邊的發髹,道:“表小姐真是好眼力。就咱們的小少爺,也是個聽話的,不愛鬧的。表小姐,你且看看哪還有不適?”
文箐對着鏡子作樣子照了照,滿口誇讚一番後,又拿出胭脂盒來,抹了臉。“鈴鐺姐,表姐那裡梳着小髻,可要你去幫忙?我纏着你說話,可別耽誤你了。”
鈴鐺兒將篦子上的兩根髮絲摘掉,道:“小姐特意過來讓我侍候表小姐同少爺的。”又看一眼表小姐手裡的胭脂盒,聞得有淡淡幽香,只是也沒多問。
文箐問了一聲:“鈴鐺姐膚如凝脂,真是好得很。這冬日裡,又用得什麼好物事?”
鈴鐺臉上一紅,知道自己適才的幾眼被表小姐看在眼裡。“沒……前幾年家裡這個自是不缺,如今,便是小姐,亦是少買……”
文箐聽她這話,已然明瞭。起身道:“那咱們便去給外祖母同舅母請安吧。”遲疑了下,問道,“那個,外祖母那兒是不是要先去?她是不是起得頗早,如今等得久了?”
鈴鐺沒想到表小姐尚能注意這些細節,難怪她能兩次從柺子手逃脫,帶着弟弟千里返家。“表小姐同小姐一道去便是了。”
文箐不懂這些,又問道:“鈴鐺姐,那我給舅姆他們的見面禮,可是要現在就送了?”
鈴鐺沒想到她一會兒懂得多,一會兒又終究是孩子一般,笑道:“且待用過飯後,不遲。昨天表小姐同太太只講得一些,只怕今天太太還得同表小姐聊天呢。”
文箐對她作了個鬼臉。這讓對方一下子便又恢復輕鬆。拉了弟弟,走出門,“也不知外祖母喜歡些甚麼?”
鈴鐺走在後面,帶上房門,扣好。“老太太素來只吃齋唸佛,也無其他愛好。表小姐日後要是能陪她念得幾遍經,便好了。”
文箐瞭然地點點頭,幸虧經常見姨娘與周夫人抄經書,沒想到居然換個地方,還用得上。
昨日自己到得沈宅,沈老太太過得一會兒也歸家,聽得她們姐弟二人來,很是動容,愣是謝菩薩謝了半天。和這樣的老太太相處,文箐未曾有過經驗,於是,只能越發的小心,每擡頭舉足,皆慢慢來。
沈老太太住的不是正間,而是住的側房。正室被她改成差不多佛堂樣了,供着沈家老爺子的畫像,還有周夫人母親的靈位,以及沈三的牌位。室內瀰漫着檀香味兒。
這老太太,難得十分敬重原配,估計是個守禮教的婦人。文箐在心裡評估了一句。
沈老太太也不過五十出頭,看相貌,早年必也是一美貌女子。如今髮際有點兒微白,面容清瘦,開始漸露老態。想着鈴鐺介紹的,老太太得知三舅去世的事後,病了一年多,如今才略緩過來。人是極和善的,性喜靜,如今除了吃齋唸佛,再不操心其他事體。故而,聽着沈老太太的問話,半點兒不敢輕忽,認真回答,十分謹慎自己言詞,唯恐哪處說得不當,引得她悲傷。
眼下,才說得幾句,只談到周夫人去世,老太太便嗚咽起來,道是她生前便被周老夫人接至周家去,自己便是有心想照料亦是不能,哪裡想到前幾年那一面,居然是最後一別?
衆人本來聽文箐講得已垂淚,只是再聽老夫人這般辛酸之詞,亦跟着嗚咽起來。沈吳氏哭得顫歪歪的,華嫣忙着勸祖母,莫要太悲痛了,身子纔好,年節之下,病不得。
沈老太太摸着孫女兒頭,抽泣道:“我這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啦……哪裡想到,你姑奶奶同你爹都先後這般舍了我而去……老天爺怎的待我沈家如此?怎的不是找了我去?要是留下他們中一個也好啊……”
沈吳氏抹着淚,亦勸道:“母親,莫要悲痛過甚,傷了身子。如今,箐兒簡兒都千里能歸家,想來是老天爺開恩了,母親在菩薩面前的許願,應是老天爺也聽到了……”
沈老太太聽得,由着孫女兒給自己擦了淚,點頭,開始感激菩薩保佑,念起了**,虔誠的祈拜。其他人也只能一應跟着跪倒,叩拜。
過了會兒,從蒲團上起身,沈老太太沖他們擺擺手道:“你們且下去吧。我今日也得替親家少爺與小姐多誦些**。”
文箐在心裡舒口氣,這老太太不是個刁鑽的人,可是開口閉口同人談佛,談菩薩,也真是難受得緊。如若自己寄居三舅母家,那豈不是早晚至少要聽兩回佛法?
早飯同沈吳氏一起用的。沈吳氏便是細心打聽文箐文簡兩姐弟的飲食習慣,唯恐一個不周,有所疏忽,問得極是細緻。這種體帖與周到,令她有些難以適應。
在飯桌上,文箐亦是輕輕喝粥,半點不敢隨意。引得華嫣直問:“箐妹,平日裡喜歡粥厚點還是薄點?”
文箐微笑:“都好。平日裡倒也無忌口,在家時都是陳嫂做甚麼,我們便吃甚麼。”
沈吳氏聞言一愣,手裡筷兒在碗碟上打了個轉,將一塊素雞夾了放進文簡碗裡。
文箐又喝得一口粥,暗怪自己適才說話還是有錯處,不說“在家”多好,日後定要記得說個“先時”便可。可是她這邊才自責完,文簡卻是咬了沈吳氏給夾的菜,傻傻地問道:“舅姆,這是甚麼雞?怎的同我在富陽吃的不一般?”
文箐舌頭便被自己牙磕了,痛得差點兒叫出聲來,亦不好說話,更不好責備他語出無狀。這傻小子,還記得在富陽時,鄭家晚飯做的便有雞,他一下子吃了兩個雞腿。
華庭本來是男子,按理是不同於席,只是他向來說一個人吃飯,實在無味,尤其是來了表弟,更是想同母親一起用早飯。此時聽得表弟問得天真,便道:“富陽的雞有甚麼不同?”
文簡嚥下一口,放下筷子,恭敬地道:“最好吃的是還是姐姐做的鴨子。黑子哥哥,都說好吃。”說完,臉上得意之色尤爲明顯,轉頭看向姐姐,希望得到認可。
華庭卻是聽得一樂,道:“表弟,這是素雞,不是真雞。”
文簡“哦”了一聲,好奇地問道:“素雞長甚麼模樣?”
華庭差點兒哈哈大笑,只是看了眼母親,又把咧開了的嘴慢慢合攏,拾了筷兒,道:“飯後我帶簡弟去瞧。”
華嫣卻是有些讚歎,道:“箐妹這般小,也會下廚了?莫有廚藝甚好?”
文箐臉上通紅,心裡大罵文簡:這幾日裡說讓你討好舅媽一家子,也不是這個討好法啊?千叮囑萬囑咐,唯一忘了讓他切忌不要說吃的葷食。如今,竟是敗在這點上。昨天見他們過小年,也不曾吃葷菜,想來是守制禁忌,看來這裡終究不是原來的岳陽或者歸州的周家。
她閉着嘴,在口腔裡動了動舌頭,發現不那麼疼了。只是人家要守制,自己卻是有苦莫辯,總不能擡了逝世的周夫人來說事吧。只得儘量婉轉呈清事實:“表姐誤會了,我笨手笨笨腳的,實在是不善廚藝。那道炸鴨,也只是在別處偷學來的。那日在南昌府同一個恩人道別,爲着答謝,故而當時獻醜。只是我弟他是第一次吃得那種,才這般說。”
沈吳氏認真看一眼外甥女,卻是有所思量,溫言對文簡道:“簡兒可是吃不慣這個?那改日舅母讓人去買了鴨來。”
文簡聽了,高興起來,又吃了一口素雞,道:“舅母,這素雞也好吃。”
文箐被他氣個半死,早說這句不就好了,無奈地看向弟弟,輕聲哄道:“簡弟,舅母恩賜,要說謝。”
文簡擡頭,放下筷兒,恭敬地道:“簡兒謝舅母,舅母萬福安康……”
沈吳氏沒想到這小嘴兒倒是真甜,也露出甜甜的笑來,道:“哎喲,我這外甥啦,可真正是會說話啊。庭兒,你可是遠不如你簡弟……”
氣氛終於十分溫暖起來。
文箐長舒一口氣,恨死弟弟這張嘴,也愛死他這甜言蜜語了。自己教的,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左右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