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不停地有人來。
先是阿惠做得一雙棉託鞋,送過來。
文箐接過來,鄭重道謝。
阿惠只淡淡一笑,道:“這都是我該做的,表小姐莫要這般客氣。”又轉頭對着華嫣,笑問,“若是小姐也喜歡,我再做一雙來。”
華嫣卻立馬拒絕:“這個,不麻煩你了。我是腳痛,手倒是不痛的,我且自己做來便是了。”
阿惠沒得個好臉色,有些訕訕,一時找不到話語。
裡屋楫兒醒了,文簡過來對着表姐說:“表姐,我瞧表弟定是餓了,直要啃手指頭兒。”
華嫣聽了,卻見鈴鐺不在眼前,只得自己起身去熬米糊。
阿惠卻快手快腳地便將米糊就着竈上的火,熬好,倒在楫兒專用的小碗裡,端了進去。
這般舉止,十分利落,比之鈴鐺那個常做這一套的人來,只好不壞。
華嫣卻不領情,非得自己挪進去,自己喂。
阿惠也不爭辯,且扶了她進去。
華嫣沒掙開來,看着痛腳,便由了她。進得屋裡坐下,看她一眼,勉強說一聲“多謝”。接了對方遞過來的碗,自喂弟弟,也不管阿惠。
阿惠難堪,只好出來,微笑着對文箐說了句:“小少爺,挺乖的。”
那語氣,無盡地索然孤寂。
聽華嫣說起過,楫兒別看小,就目前小臉蛋來看,是三姐弟中最象三舅的一個。
文箐見過阿惠對着楫兒發呆的樣子,此時,聽她這般說話,也不知她是不是當初對三舅真的十足動情?若真是如此,只能說她不該動心,若是自己是華嫣或者沈吳氏,只怕亦是痛恨她不已,更會暗中動些手腳,讓她嫁了人,好過在眼前晃來晃去,煩人。
現在不僅是煩人一事,想想她可能是爲了打聽錢財所藏地點一事,就旺鋪是厭煩了,以及十分的防備。
故而,文箐只點頭,擠了個笑,嘴上並不迴應。
阿惠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道:“昔年,我纔到這裡,那時亦是餵過庭少爺的,楫兒少爺同庭少爺一般。沒想到,轉眼庭少爺就長得那般大了。在我印象中,他好似還是楫兒少爺一般呢。有時細想,真如作夢似的。”
文箐沒想到她會同自己說這麼多話,也猜不准她是真情還是假意,既不想與她說話,閒得無聊,索性便換上她的拖鞋。
阿惠見她彎腰,便邁了幾步走上前,蹲下來道:“表小姐,我來幫你換上吧,且試試,合腳乎。”
這人,果然是侍候人慣了的。文箐雖然有些反感她,可也能從她動作裡覺察到輕柔與小意。由着她扶了,且小心走得幾步,不禁再看幾她一眼,也不由感嘆:這人實是個長得不錯的脾氣也好又有一身本領的人,卻在這裡當個老太太的下人,真是委屈了,實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且由她扶着走得幾步,不得不服,這鞋,大小尺寸十分合意——關鍵是受傷的腳丫子終於不會因爲走動而被鞋面磨擦發疼,讓文箐的腳終於舒服起來。
再次對阿惠刮目相看。也實是她有心,文箐不過是說小黑子的故事,提到他腳痛,自己剪了人家的鞋,沒想到阿惠聽得表小姐腳趾受傷,也做得這雙來。
這般心思,這般手巧,卿自是佳人,奈何作賊呢?
這時,便多少也要說出一兩句誇讚之詞:“甚好甚好,阿惠姐真是有心了,且這般好手藝,實是了得。我都恨不得同你學學本領了。”
阿惠很是高興,面上亦有了喜色,道:“若是表小姐喜歡,我再做得幾雙,若是髒了,也好換洗。”
一個人,如果對某人有了成見,那麼對方再怎麼努力討好,都會把她往不堪處想。
文箐也不可避免地多少有這個傾向,此時聽得阿惠的話,便認爲她很會打蛇隨棍子上。正納悶她此來有何目的時,卻聽得阿惠在問自己關於先時來沈家時的一些事。
文箐三言兩語地說得一兩句,以爲打發了。
阿惠卻好似習慣了,並不認爲輕慢,反而接下來,十分虛心地向她打聽路上的見聞,如何坐船,一般船行速度如何?哪些地方有客棧,如何解決過夜問題,問得十分到位,讓講故事的人亦是覺得受用,甚至問起常德的一些事。
文箐不明所以,不過此時亦不想明着得罪她,尤其是給自己剛做的一雙鞋,拿人家的手短。便出於這一點,好歹也就敷衍地再回答得幾句。
沒想到阿惠卻是十分滿意,道:“表小姐,多謝了。幼時我還能聽到人提及這些事,十分嚮往。沒想到漸大後,便是出門亦難,有心想問人,奈何……只那時,三爺來同太太請安,偶爾才提及一兩次外頭的事,對我而言,極是難得。日後我若再向表小姐打聽些事,不知表小姐可樂意同阿惠講?”
不知爲何,文箐卻感到她說這話時,是相當地誠意,完全沒感到什麼虛情假意在內。她暗暗地警告自己:這阿惠定是哄人段數極高,莫信莫信……“好啊,只要是我所知的,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阿惠姐,你問這些作甚?都道咱們是內宅的,聽多了,難免擾了心神。”
阿惠苦笑一下,方纔擡頭,一臉認真地道:“不瞞表小姐,我見表小姐並不甘於內宅。便是身處內宅,您這份本事,也只怕是埋沒了,實是可惜。我不敢與表小姐相比,可是,這外頭的光景,我實是無比好奇。不怕表小姐笑話,我……”
文箐只應付一下地道了句:“那祝阿惠姐心想事成。”
阿惠十分恭謹地道:“承表小姐吉言。請表小姐轉告一下小姐:若是帳本上的事,阿惠定當盡意。”
文箐聽到這裡,僵了一下。“好啊,我替表姐謝了。”
華嫣一待阿惠走了,慢慢挪出來,道:“哼,我纔不用她教呢。‘黃鼠狼給雞拜年’,定沒好心。既然箐妹在這裡,我且同你學了便好。”
“黃鼠狼給雞拜年”,這句話亦在文箐心裡打滾兒,沒想到表姐卻也用出來了,難道是她看出來了不成?“哦?怎麼她便是黃鼠狼了?”
華嫣面露不屑之色,道:“那誰曉得,也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你瞧,她便是個不安份的,總是有居心的。我聽她同你說什麼外面的事,定是想讓祖母放她出去,只怕是祖母捨不得,故而到我們面前討好,想讓我們替她說句好話吧?我偏不如她意。”
文箐這幾日常她端着小大人的樣子,此時難得見她終於是賭氣的小女孩模樣,便覺得可愛至極,“撲哧”笑出了聲。道:“你既不情願見她,只爲了讓她難過,便要留她,這不是自找罪受麼?”
“不,她難過,我便不難過了。”華嫣終究女人,有些事只在意於報復的快感。
“她在你面前,你難過。她若是想走,我倒是覺得越快越好,省卻了許多麻煩,不是?”文箐想着阿惠可能要在沈家打聽錢財一事,便心裡惴惴不安。若真如華嫣所說,阿惠想離開沈家,那還是快走吧,恨不得她今天便走了。至少,她當時也是簡單地那般想的。
華嫣不語,嘆一口氣後,方道:“哼,總之她這招沒用。討好我,我能如何?祖母喜她,她的話比我們的話還管用,何必還來討好巴結我?”
文箐聽得這句,心裡豁然一亮。是了,是了,鈴鐺不答應將沈吳氏與華嫣之間的一些事同阿惠講,莫不是阿惠便藉此想巴結好華嫣,從而好打聽那筆錢財的下落?她暗怪自己糊塗,也太輕信於人了。剛纔偶有的一絲對阿惠的坦然,又改爲全神的防備狀態了。
銀鈴安頓好小少爺睡着,又怕文簡吵了他,便由文簡牽着走出來,聽得表小姐說阿惠的事,也不好插嘴。直到聽得有一句說阿惠得意時,還讓自己評判。銀鈴咬着下脣道:“小姐,其實,阿惠挺可憐的。”
華嫣不滿地道:“她有什麼可憐?祖母待她,好吃好穿,你瞧,她穿的布料可是都比鈴鐺地好一級呢。你才同她見得幾面?倒是替她說起好話來了。”
銀鈴受了責備,有些囁嚅。文箐好心安慰她一句,讓她且說說阿惠如何可憐了。
銀鈴厚道地說道:“太太與奶奶還有小姐少爺待我們自是極好的。我如今在小姐與表小姐們面前說些是非,也是不當的。”
“行了,這裡又無外人,讓你說便說,你姐可是比你痛快些。”華嫣平時嫌鈴鐺沒規矩,可是又閒銀鈴處處注意這些。
銀鈴低下頭,小聲地道:“既是小姐問,我且如實說便是了。我道阿惠姐可憐,也不過是我感覺。阿惠並不是劉大管事親生的,說是先年從哪處抱來的,劉大娘可是暗怨是他在外頭私生下來的,故而私下裡那是打小不給阿惠好臉色的。她彼時便暗自努力,盡是想着學這學那,好討了大人喜歡。後來終於得了太太喜歡,跟在太太面前,才省了好些苦。故而,太太說東,她是半點兒不願偏西而去的,曾同我姆媽說起過,道是自己作牛作馬也報答不了沈家的恩情。”
文箐對最後這一句,十分不以爲然,差點兒冷哼出聲。
華嫣一愣,“你這是打哪聽來的?我怎的不曉得此事。”
“有些是我姆媽說的,有些是我姐說的,還有些,便是阿惠自已說的。”銀鈴老實交待。
華嫣有些吃味了,道:“鈴鐺可不曾我講得這些。你們終歸是親姐們,看來是無話不談了。”
銀鈴忙辯解:“小姐,您莫要誤會,我姐可是對小姐極上心的。只是這些閒言碎語,自然只是下人間傳來傳去,哪個會嚼舌根嚼到東家太太奶奶,尤其是小姐面前說三道四的?今日不是小姐問起來,我亦是不敢……”
華嫣釋然,道:“那你說她可憐,我看這是命。既是她到了我家,受了我祖母器重,就該知足了。還成天想三想四,先時還……”看了一眼銀鈴,終究一個外人,便是有埋怨,也不便在她面前說將出來。
“知足”二字,實是意味諸多。
銀鈴沉默。
文箐一旁問道:“也是,她既然得了外祖母喜歡,按說便不需受劉家大娘的氣了,她自己亦說這是老天爺給的福份了。怎麼還是可憐了?你且細說一說。”
銀鈴欲言又止,華嫣也催促了一下,她方纔道:“可是,她終歸是要嫁人的。既不是劉大娘親生的,這婚事便一拖再拖,指不定哪天便隨意指了一門人家,或者拿她打點好生意關係呢。我姆媽說,劉大娘可是十足的精明,絕不做賠本生意的。老劉掌櫃能有今日,也是劉大娘的功勞。”
她自己說着說着,也覺察到話題扯遠了,不好意思起來,臉上一紅,聲音小了些:“太太如今只念佛,又在杭州這裡,奶奶忙着家裡的事,自顧不上她,再說外頭的人事,咱們一家也不清楚。她都二十了,便是有些急。我姆媽想着幫她打聽這事,卻又怕太太不放,左右爲難。”
華嫣一聽,一臉嫌棄地道:“嫁了,嫁了快嫁了。不是着急嫁人嗎,又何必呆在這裡?快嫁了,免得我見了亦心煩。”這話有些賭氣。
其實,阿惠的將來,她亦沒有能力去插手。
銀鈴忙勸解:“小姐,莫要着惱。定是我說得有錯,小姐聽誤了。我聽我姆媽說阿惠同她道過苦,倒不是說不想呆在咱們家裡,而是生怕太太與奶奶顧及不到這些,到時,劉大娘便會上門來,既嫌棄她,自不會給她找門好親的,故而,她才惶惶……”
文箐聽到這裡,想到弟弟說的聽壁角的話,莫非阿惠也是被迫的,被劉家拿婚事要脅?
鈴鐺被華嫣婚事嚇着,而阿惠亦被劉家拿婚事相逼……女人,你的婚事,能自主嗎?
文箐心生迷茫,隨着同沈家親近,日後大舅二舅那邊往來漸多,歲月匆匆,自己只怕……
她這邊思索着,只聽銀鈴兒後來又說得幾句:“故而,阿惠其實比我們更苦。好在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姆媽打歸打罵歸罵,終是親生的,自是替我們着想的。只阿惠姐,獨自一人,平日裡也只能同我姐說得幾句話,便是我姆媽也忙着顧不上她……故而,若是我姐同她生氣,她便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眼盲的人,心不盲。
華嫣心中的那段往事,仍然不是這兩三句話能打消的,對於阿惠,她是由來已欠的心生排斥了,自是不認同銀鈴說的話。她仍在賭些小氣,道:“我曉得了。既然她有意出嫁,那我便試着問姆媽,替她找個好人家便是了。”
銀鈴在一旁,只覺得自己幫了阿惠一個大忙:“小姐就是心善。我這便替阿惠姐道謝,下去便告訴她,讓她且高興高興。”
華嫣一聽,又悔了,只覺這事沒成,哪裡能喧譁的,道:“你倒是同你姐一般急。這事且還不曾我姆媽說呢,且等有個結果了再說吧。你只去向她打聽:要什麼樣的人家,她才樂意?”
華嫣想的簡單,以爲藉此事或許便能打發了阿惠,故而一待沈吳氏到她房裡,便提了出來。
欲知沈吳氏如何待阿惠,又說了些甚麼?且往下繼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