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柔見鈴鐺出嫁,她最是高興。因爲她想到哥哥的心思。便在鈴鐺出嫁那日,私下裡與哥哥道二哥,鈴鐺嫁人了,你給華嫣找的丫環,是不是這次就可以直接送了?”
席韌想到鈴鐺與華嫣的那幾句對話,心想只怕是白費心思了。要是真個兒就此送人來,華嫣就算收下來,只怕也討不了好,反讓她主僕都生份了,不免有些黯然。“再等等吧。”
一待鈴鐺的喜事辦了,他就帶着急趕向松江府去治腿疾了。
而鈴鐺在樂鼓聲敲敲打打中進了杜家門,成了杜家媳。吳嬸夫婦從杭州提前幾日,給女兒備嫁,卻是着意感激華嫣與文箐。說起來,沈家對吳嬸一家倒是有恩,若不然,當初早早將大女兒嫁人濟困,必然沒有今日這般風光。沈吳氏沒來,卻是着她仔細觀察席韌與商輅。可是,席韌
吳嬸與陳媽閒聊。“我家奶奶着實是掛切的婚事,如今急得夜裡都無法入眠。鄭家那邊倒是與說了幾個,也不知爲何,卻是不肯點頭。這幾日,在這裡也只瞧得我家對那兩位不近不遠,費煞我心思……”
陳媽沈吟再三方道我家倒是對義兄甚爲稱讚,華庭若是不會經營,席家在蘇州安家,自然就能替三舅奶奶打理一切營生,倒是兩全齊美的事呢……”
吳嬸直點頭,道正是,正是。我家奶奶也這是這般矚意於席家。方纔我試了,偏她是滿面緋紅,卻是道有些事急不來……你說,這事會不急呢?”
陳媽順着她的話道你說得也太直接了,怕是表不好意思了……”
華嫣嫁走鈴鐺,心裡有些失落,次日雖然面上帶笑,卻是獨自一人走向湖邊荷塘打發心情。
商輅好晨誦,在自適居中便怕一早擾了他人,自是尋個清靜之處。自適居的清靜之處不少,比如近坡處的涼亭,坡上馬場鞦韆架,近宅的桔園或竹林,更有湖邊荷塘。
荷塘處在書樓下方,不過數丈遠,卻是甚大一片,加上種了茭白的水域足有十來畝,一直通到陽澄湖。塘邊建了一個茅亭,晨曦吐露時分,風光明媚,夏風涼爽,碧葉動露珠兒滾,風送荷香,水鳥潛游,魚兒嬉戲跳躍,實是一個早晨散心的好去處。商輅便選在此處,頌讀完畢,瞧得天色已過辰時,便收了書,欲待返回,瞧得夏荷初綻,清香宜人,一時詩興大發。
【“十里芳塘景最幽,藕花香裡水光浮。望來不識人間暑,羽扇綸巾樂自由。”】
才吟罷,一扭頭,便見得荷塘那處,杏花雪衣之麗人,步履翩躚,碧葉粉荷映襯之下,飄飄若仙。一時便看傻了眼。“素質飄飄絕點埃……”
華嫣慢慢行來,卻是驚動了鷺鳥幾隻,於是一隻驚起,另幾隻亦嘎嘎撲打着水面飛騰開來。一時之間,荷塘處水鳥聲漸起,翅翼扇動,驚得華嫣亦回過神來。空中水滴四濺,她慌得將扇兒遮在面上,卻聽到了旁邊有人吟詩後又是一聲笑,便朝那方向看去。瞬間臉紅,羞答答,心慌慌,意亂亂,欲待急急閃避開去。誰料,早上水露未散,腳下一滑,身子便傾倒下去了。
商輅在茅亭中瞧得分明,一聲驚呼!”
話音未落,只聽得對方“啊”的一聲驚叫,然後水面噗通一聲響,人已不見了影。
商輅當時嚇得手中書便掉落在地,有一瞬間的失魂落魄,便飛奔的途中慌張地叫道沈二?沈二……”
華嫣落水,驚慌不已,雖然不是頭朝下栽進去,可是重心不穩,她不識半點水性,到底是吃了幾口水,嗆得直咳嗽,嚇得臉色蒼白,身子抖抖索索,勾着腰,驚慌失措不已。
商輅見到的便是她陷在淤泥中,身影略抽動,帶起一片渾濁來。此時正是剝完麻桿後浸於水中的季節,華嫣便是掉在荷塘麻桿上了,一隻腳卡在兩堆麻桿縫中,掙扎不出來。急得眼淚直流,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她着的兩層夏衣,身子被水溼透,如今便隱約可見內裡粉紅褻衣,緊貼身形,顯得身子更爲曼妙玲瓏。
商輅深吸一口氣,將頭扭向一旁,暗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可憐的是華嫣想爬上來,偏偏是腳動不得。急得便直掉淚,嚶嚶兒作啼。
商輅回身,小聲問道我拉你上來吧。”又往下走了幾步,幾近水邊了,隱約聞得泥中水草的臭味,伸出手去。
華嫣羞澀難堪至極,沒想到今日這般狀況落在了他眼裡。見着商輅伸的手,她卻爲難地哭道我,我動不了……”一邊說,一邊擰過身子去,雙手捂在胸口處,背對商輅。
商輅一愣,往水中看去。華嫣的腳在水底掙扎,使得水面越發渾濁,他是如何也看不清的,倒是居高而下,便瞧得水面是華嫣寬袖散開,藕臂前曲,雙肩微顫,再上便是領領溼透緊貼後肩處,往上便露出一段白嫩細長的脖頸來。如此,可真個是“玉臂鵝頸”,此人遐思不斷。
商輅不敢多看,見華嫣在水下用力掙動着腳的模樣,忙道可是腳兒卡住了?”又瞧了瞧岸上堆放了些泡過的麻桿,心下便了然。“下面還有麻桿?”
他問得十分輕柔,華嫣聽得明白,哀哀慼戚地點了點頭。商輅叮囑道莫慌,莫慌,我……”他瞧了瞧宅子,宅外不見一個人影,若是趕找來嘉禾或者甜兒,留華嫣泡在水中,實不是個辦法。
華嫣卻是瞧到了處湖邊農田上,有幾個農夫正說說笑笑沿湖走動,扭身瞧得商輅亦見得那幾人,慌了,哭道我,我……”她自個想不出法子來,這時苦於不會水,要不然或許憋一口氣彎腰潛下水去,用水去推開那堆麻桿就好了……
商輅也知她現下情形不能讓外人瞧見,一邊解了襴衫,一邊哄道你莫亂動,我來,我來,你且等着……”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男女之別。
華嫣開始是急得臉色發白,如今瞧得他扔下外衫,卻是面上熱血蒸騰,羞得閉了眼,又暗裡睜開眼去瞧他是否脫了乾淨。
商輅君子之風,自然不會象個粗人,內裡仍是素淨的中衣,他蹲下身子,鞋子往旁邊一脫,襪子也待脫的時候,只聽華嫣叫道那幾個快了,你快點兒!我……你那襪子,我再給你做兩雙便是了……”急切之間,只想着解決眼前的事,渾然不覺失言。
在她看來,若是被一干粗人瞧得這溼透了樣子,以後還如何見人?現下不想被商輅所見,卻也幸而只是被他一人瞧見。他也不是個多嘴的人……
這話說得商輅亦是面紅耳赤,輕輕地答了一聲好。”
他滑下水去,結果只聽到華嫣又忍痛叫了一下啊!”
他驚訝地看向華嫣,華嫣痛得流淚,小聲道你,你落在了另一堆麻桿上,擠着我的腳了……嘶……”
商輅趕緊往旁邊邁了一步,這麻桿是越泡越滑,他差點兒摔倒,手便伸出去爲了平衡,右手碰到了荷塘岸邊,左手卻觸到了一處柔軟地帶,扭頭一瞧:那手,按的着實不是地方!於是着火一般地趕緊縮了。
華嫣亦是嚇傻了!只曉得窩着背,雙臂交叉緊護着前胸。
兩人均不敢再看對方。
商輅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鑽下去,水裡渾濁不堪,根本瞧不見對方的腳卡在哪裡,只能按剛纔一瞥的印象朝華嫣的腿摸,對方是緊繃着腿兒,水裡裙裾展開,商輅只抹到了裹腳步上端的那一片肌肉:滑膩如膏……
不敢再摸,趕緊摸着下方,就要往上拉。華嫣痛得厲害,又不敢在叫,最後只能鬆開上面的水,一隻手拍打水面,一隻手就往下要去推開他太痛了……”
商輅也不能生拽,無功而返,露出水面,低頭看下面污水翻滾,道我不拽你腳,我且下去推開麻桿,一有鬆動,你試着動腳……”
華嫣低低地帶着哭聲道好……”
她的聲音好似卡在喉嚨裡,五分羞意,三分難過,二分苦澀……
聽得商輅心兒一顫一顫的,屏氣再次潛入水裡。
這次方法倒是對頭,華嫣的腳終於從麻桿中拔了出來。她就想往岸上爬,商輅也顧不得洗洗手,一不,在後面又瞧見她那細緻的腰線,趕緊又側開目光。
華嫣爬了兩次,奈何這薄比甲溼漉漉的裹着腿,根本邁不開腿就爬不上岸去。商輅一聲冒犯了,見諒。”一把抱住她腰,騰地就將她舉出水面,放到了岸上。他自個兒費力地從旁邊亦爬上岸來。
華嫣下半身裙子全是泥水,上得岸,趕緊蜷縮做一團,雙臂緊抱,哭道麻,麻煩,幫,幫我叫表妹來……”她自覺無臉見人,可這一身溼乎乎的,更沒法起身,如今看來,也只能等着表妹來解救。一時又壓低了嗓子哭將起來。
商輅擡身,瞧了瞧那幾個農戶並未朝這邊走來,而是在田裡埋頭耕耘。他翼翼地道沈二,且洗洗手腳。過會兒披上我的外衫,咱們想個法子歸家,幸好離宅子也近……”
華嫣淚眼輕擡,暗裡打量他,一身中衣亦是泥水沾染,只瞧得半個背影甚是寬大,長臂在水中不停地往身上潑水慢慢地清淨污泥。
華嫣小聲道我,我鞋還有一隻在那麻桿下面……”
商輅一怔,“啊,啊……好,好……”
詩書滿腹才華橫溢,如今也是拙於言辭。一跳下水,又潛回到方纔的地方,摸了半天,才摸出一隻滿是淤泥的鞋來,在水中飛快地晃動清洗,終於見得本來面貌——一隻繡有黃鸝兩隻的緞面繡鞋,置於掌中果然金蓮三寸。
商輅滿臉通紅,連手腕到手背亦是漲紅了,不敢瞧對方,只伸長了胳膊,將鞋遞於華嫣。
華嫣顫顫地接了,趕緊往腳上套,急急地就起身,卻覺得腿上有些痛,也不敢吭聲。
商輅那邊爬上岸,在水中擺了擺手洗了一下泥,便起身去給她拿襴衫,眼睛不敢往前看,只低頭垂眼往下,欲待往她那嬌弱身軀覆蓋時,卻她腿上滲出一片紅——流血了。
可是沒見得華嫣吭上半聲,只僵着身子等他的外衫。商輅輕輕地將衫子從她背後搭,他身高體長,這衫子就是連頭帶腳亦能將華嫣整個包裹上。
華嫣拽緊了兩邊,下面長出一大截落在地上。她心兒狂跳,吐字不清地道我,我弄髒了這衫子,過些日子,定還……”
商輅輕笑一聲,道這本來就是你做的。你不認得了?”
華嫣垂頭,不敢接話。卻又聽到商輅道你腳傷了,都流血了,可行得了路?”
華嫣只覺得腳痛,猶不知已流血,此時聽得他這麼一問,“啊”了一聲,試着動了一下腳,痛是痛,好在是沒傷到骨頭。“我,我,我能行……”華嫣好強地挪動着腳兒,這隻腳兒恰恰又是上次扭傷的那隻,走一步,便覺得痛一下,她卻不敢再在這個男人面前吭一聲,只咬緊牙關一步一挪。鞋底有泥未淨,鞋中到處是水,襪亦溼乎乎,小小金蓮顫歪歪,鞋底踩在草上麻桿上,滑不溜丟,走一下,身子便是搖搖欲墜。
背後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來,拉住她道事宜從權。我,我還是背了沈二趕緊歸家吧。”
華嫣想想,這路平時走起來不遠,可要是這一步一步地挪到宅中,只怕也得一個時辰,到時農人們再出來,必然是難堪得很。“你……我,我在這裡候着,商替我去找嘉禾來……”她慢慢蹲下身子,癱坐在地上,瞧到水面上還飄着那柄扇子,風一吹,隨波一蕩一蕩的。
商輅嘆口氣,道:“我背沈二且到那茅亭處吧,這處離路邊太近,難免有人走瞧見……”
華嫣臉色又漲紅着,抿着嘴,低對沒吭聲。
商輅見到岸邊她掉的帕子,撿起來,放在水裡洗淨了,擺開時,瞧到了帕上一個“嫣”字,便想到了她往日的笑容,真正是當得這個字。“你腿上既然傷了,又全是泥,且先洗淨了,我立時趕回宅子裡找人。”他將溼帕子遞給她,半側過臉,君子般地不看她。
華嫣聽話地接了,抖抖索索將傷腿伸展開來,側身曲起湊到身邊,擰了溼帕子上的水沖洗上面的泥,才麻桿果然劃破了好幾處,油皮層全沒了,露出一道道血痕來。
她將帕子遞給商輅若不嫌棄,且用這帕子洗個臉,再去尋人吧。”
商輅臉紅騰騰的,右手趕緊就往臉上摸,摸完右邊,一看,有些髒,只覺得面上熱燙燙的,又趕緊摸左邊,才左臉上一塊泥疙瘩。接了帕子,就着水,趕緊洗了兩下,帕子最後在臉上擦拭時,只覺得心中某種感情呼之欲出。
他迅速地洗完,又將帕子洗淨,遞於華嫣。華嫣悄無聲息地接了,開始擦拭傷口。
來來回回幾次,二人心照不宣,一個洗帕子遞,一個接了溼帕子細細擦拭,末了再遞。
四下裡十分安靜,洗帕子的水聲,應和着荷葉搖擺。
一切盡在不言中。
商輅整了整中衣,將腳上泥洗了一下,提了一下布鞋,想了想,直接套上了,走到華嫣身邊,曲身下蹲。華嫣扭捏不地意思讓他背,哪想到,對方一言不發,卻是一把就抱起了她,一隻手忙忙亂亂地將外衫把她裹緊了,然後抱着飛奔往茅亭。
華嫣被沈老太太與沈吳氏拘在宅中,從來沒見過外男,若不是家中出了事故,後來又隨表妹到得自適居,才見得幾個外男,要不然,平生與男子相處就是一段空白,更遑論這種突如其來的肌膚相交的接觸了。
她“呀”一聲驚呼半吐,後半個字咬在嘴裡,閉着眼睛,感受着對方寬廣的胸膛裡亦狂跳的心。她沒想到商輅這人說一不二,雖然對方似有些孟浪,可是卻讓她莫名的歡喜,或者說跟着也有些顛狂起來。在對方懷裡顛顛簸波的飛奔中,好似聽到一聲“……待我鄉試完後……”她詫異地睜開眼,卻瞧得對方亦低眉瞧着她,那眼裡是秋水如澄,其意太分明瞭……
她以爲是出現了妄夢,語無倫次地道你,你,你是對我說?”
商輅一邊抱着她飛奔,一邊喘着粗氣道嗯,你再等我些日子……”
華嫣聽得這話,這是許諾?這麼出色的商會對開口?她心跳得更亂,不敢再瞧對方。只是容不得她細細品味這些話的含義,頃刻間,便已到了草亭裡。
商輅喘息未定,再次整了整中衣,一咬牙,就要往宅子裡奔去,身後傳來了華嫣的一聲喚!”
他停步,卻不好意思轉過身子去,華嫣羞怯地道商,你,你穿了這外衣去吧,萬一在路上遇得人,有,有些不雅,壞了你,你的清名……我,倚在這角落裡……”
商輅也覺得現下十分狼狽,聽得華嫣這個時候還是爲着想,心裡一喜。“你不怪在下方纔莽撞無禮……”
華嫣輕輕地搖一搖頭,羞得只捂着臉,不瞧對方,亦不好意思讓對方瞧見的模樣。太丟人了……
商輅嘴角帶笑,轉頭四下瞧了瞧,到旁邊採了一把荷葉,堆在華嫣身邊,他又抱些麻桿,壘起來,藏住了華嫣。接了華嫣遞過的半溼襴衣,柔聲道:“你且歇會兒,我這就喚人去!”
華嫣一聲哭腔:“多,多謝,先生……”
商輅如風一般地走了,華嫣蜷縮在葉子中間,忘了腳痛,也忘了一身溼冷,只將臉兒埋在荷葉上,鼻尖聞到了荷聽的清香……
367 陳媽大力點撥沈顓
雖然說不上雞飛狗跳,可是華嫣落水這一事,終究不是小事。
文箐讓嘉禾服侍着華嫣洗漱好,端了滾熱的薑湯進屋時,瞧得華嫣虛弱不堪地躺在牀上,用自己的手去摸了摸她額頭,發現她有些驚慌,便輕聲道:“表姐,你嚇着了?”
華嫣流着淚,道:“我,我當時一下子就滑進去了……”
當時她猛地瞧得商輅立在草亭處,個兒挺拔,風神俊秀的模樣,心便噗通狂跳,又聽得對方吟出一句詩來,正琢磨着要是自己的話下句對個甚麼來,就被水鳥一驚,滑到了荷塘裡,當時都嚇懵了。
文箐感覺她有些發燒,還沒說話,吳嬸這時也湊了過來,對華嫣道:“小 姐,小 姐,咱們拔個火罐吧……”
華嫣扭扭捏捏不答應。文箐在一旁問嘉禾表姐腿上傷得厲害嗎?嘉禾道:“劃傷的地方抹了藥,只是這回腳又扭傷了。”文箐心中很有愧意,認爲這是舊傷復發,若沒有以前那第一次……
華嫣覺得這事又羞又窘,可內心裡又有幾分竊喜,不過她作爲女子十分小心地將這份高興隱下來,覺得這事對錶妹都不好說得,尤其是沒有媒灼之言,自己要說出來,多難堪。“我,我沒臉見人了……”
文箐長長地嘆口氣。“誰個也不會笑話你與商先生的,更何況也沒外人知,家裡的人我都與他們交待了,嘴都嚴着呢,斷然不會傳到外面去的。再說了,表姐,商先生這也是救人要緊,便是旁人也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想到了這兒,就突然起章三的哥哥救徐氏的舊事來,便沒了話。
華嫣嬌羞羞地將頭埋在被子裡,一聽表妹這麼說,便有些道不明的失落。“我,我……”她也不知商輅當時那句話作不作得數。可是憑着以前在杭州那段日子對商輅的瞭解,她又認爲這人是個言出必行的君子。
少女懷春,得了不能向人言及的私下承諾,盼作成真,又擔心到頭來一場空,這種忐忑,恰恰就是華嫣的心境寫照。
文箐又哪裡懂得古人的這套婉約心理。只當表姐這是迂腐的禮教思想束縛下的產物。直到華嫣問出一句:“那,商先生可要緊嗎?”
她問得極輕極輕,文箐開始沒聽出來,愣了一下,關切地問道:“表姐,你要說甚麼?”
華嫣以爲表妹這是故意逗自己,這句問話她也是想着是表妹纔敢問出口的,此時羞得臉色越發的紅,“你又戲弄我……”一句話未了,又將被子再次捂在自己頭上。
文箐糊里糊塗,確實是沒聽清楚。她只想着表姐可莫要因爲這次落水反而留下什麼陰影來,自己從席柔口中明裡暗裡打聽出席韌對錶姐有些心思了,便着意想撮合,現下又出來落水這一件事。暗恨:怎麼席韌昨兒個才離開,表姐就落水了?早一天該多好啊……
她心裡也起起伏伏,想着是不是也要去試探一下商輅的想法?然後又頭疼:還不知道二姐文箮是不是也打商輅的主意呢?
一時心裡更亂,只留了嘉禾來侍候華嫣,臨出門時,牽着表姐的手道:“我,我去問問陳媽那邊,商先生可有否着涼。”
這正如華嫣的意,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商輅身子顯然比華嫣這個弱女子要強得多,一歸家,就被陸礎幫着換了衣物,又洗了個熱水澡喝了薑湯,還被硬按在牀上躺了半天,下午也沒見發熱。
吳嬸在屋裡唉聲嘆氣,與陳媽道:“陳嫂子,你說這事兒怎麼就這麼趕巧了?我家奶奶這下……”
陳媽覺得姻緣這事,可真是說不好。“要不,我這幾天問問商先生意下如何?聽大少爺二少爺講,這商先生學問最是好,今朝就要鄉試,說是十拿九穩的。他若看中了表小 姐,到是樁好姻緣……”
這麼說着說着,就說起了前兩年在杭州,商先生早就與表小 姐相識的舊事來,畢竟那時華嫣也聽過商輅的課。又覺得這事既然三舅奶奶沒提婚事,想來另有緣故。見吳嬸這人倒是沒多少心眼,便試着問了出來。
吳嬸一愣,道:“你說的也是。可是那時家中都忙着還債,成天裡都是債主上門,哪有心思提這個。表小 姐當時稱讚商先生是人中龍鳳,我家奶奶便想着這等人,只怕不會喜歡商家之女,也沒起這個思心……”
事實上,那時沈吳氏煩惱的是:想擺脫債務,又不想將女兒就這樣嫁給富人家,免得女兒好似被自己賣了一般;又發愁家敗就被人嫌棄,沒人看得起女兒,商家也是個小戶,可人家那時說的是舉業在前,成親在後……等沈吳氏有點心思來顧及這個時候,商輅卻遊學去了。陰差陽錯。而席韌卻早一步又來到周家,彼時沈家家境已好轉,沈吳氏見外甥女誇讚此人,就上了心。
陳媽卻想到若是表小 姐嫁給了商先生,來日商先生高中,肥水不流外人田。尤其是她得知長房二奶奶也打席韌與商先生的主意,在她看來,商先生雖然娶文箮或者華嫣都是好的,可是想來想去,認爲表小 姐與小 姐親近得很,便更趨向於表小 姐與商先生。另外,她也有些隱憂,只希望這事快點兒成定局,免得夜長夢多。“吳嫂子你這話也有些太長他人威風了。話說回來,三舅奶奶家,原來老太爺也是有品銜的,往上數着,亦是書生門第,他商家也不過是個小吏,怎生表小 姐就配不起他商家了?”
吳嬸覺得這話大是有道理,也覺得小 姐與商先生是對好姻緣,可是小 姐與席公子也不錯。她拿不定主意,猶猶豫豫地道:“這事,終須得三奶奶拿主意,老太太認可纔是。”
所以當文箐聽到陳媽說要撮合商輅時,心裡一驚。故意道:“商先生有否議親,咱們也不曉得。人家當時情急之下,救表姐本是好事一樁,若此時咱們與他提這事,難免就讓人誤會,以爲咱們這是借表姐與他有過親近之舉相要挾呢。”
陳媽聽得小 姐這話一怔,點了個頭,道:“小 姐說的也不無道理。可是若將這事當作沒發生,誰曉得席家二公子那邊又着何想法?可莫要兩家兒郎都成了空……”
文箐聽得一窒,十分替表姐打抱不平,道:“哪來那麼多破規矩的!義兄若是因爲表姐落水被人救而心中耿耿不平,那也是個沒胸襟的。我何必認他這個義兄!陳媽,我也不相信義兄就是這等子小肚雞腸子的人!”
陳媽唯唯諾諾的下去了。她不能說小 姐話不對,畢竟有現成的例子在。老爺何曾因徐姨娘的落水舊事懷恨過章家那個病死過的男人?恨章家婆子卻也感激章家長子所爲,要不然……終究是把徐姨娘看得比眼珠子還重,恩愛纏綿。真到了那份情愛上,哪顧得上這點子事了……
她長長地嘆一氣,去了廚房後又走向沈顓的客房。
沈顓在屋裡畫表妹的肖像,聽得敲門聲,手忙腳亂的將別的紙蓋上,最後筆還掉在地上,墨汗濺到了他袍子上,撿了筆,顧得上換衫,再聽是陳媽的聲音,便趕緊去開門。
陳媽端着一碗燉奶,關切地問候大表少爺:“表少爺,眼疾可好了?”
沈顓的眼疾睡了一宿早好了。她這是沒話找話而已。沈顓對陳媽卻是十分恭敬,見陳媽立在屋中絕不單單是來與自己送奶的,見她幾度欲言又止的神態,趕緊端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下。
陳媽環視這屋裡,收拾得十分整潔,想着他與華庭同一間屋,華庭是少爺脾氣,踹出鞋到處扔的個性,這屋子嘉禾也來得少,也只能是沈顓日日歸整了。大表少爺能做得這些細事,她想:小 姐就算嫁到沈家,雖然辛苦些,可是畢竟關起門來,大表少爺還是會幫着小 姐做得屋裡的各項事來,瞧得他對小 姐的心思,只怕尤勝老爺對徐姨娘呢!更何況,徐姨娘畢竟只是姨娘身份,可是小 姐在沈家,到時就是長房長媳,哪裡會有妾室來?這等福氣,怎的小 姐卻沒細想?
陳媽看着沈顓慢慢地吃完燉奶,他雖然被自己盯着,可仍然是一舉手一投箸皆是不慌不忙,從容有度,間中偶爾露出一個笑來,暖得旁邊的人都只覺得這吃的人十分領情,心裡格外的高興。“大舅奶奶歸家前,可是將表少爺託付於我呢,大表少爺您要是瘦了,大舅奶奶見得,怕是會心疼……”
沈顓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將碗裡了燉奶吃得一點不剩,瞧得陳媽的笑臉,越發感動。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日後還有多少機會賴在這裡,享受這些?
陳媽見書桌上擺放好多宣紙,便想着大表少爺這是在作畫了。她雖不懂作畫,可是卻識得字,只瞧得露出來一角上“窗里人”。起身時,裝作不小心,碰了下上面的宣紙,卻是瞧得那畫上正是小 姐登樓望俯視芭蕉的情形,全句是:窗外芭蕉窗里人。
沈顓大驚失色,滿臉羞窘,惴惴不安地道:“這,這……”他擡眼一臉求助地向陳媽哀求道:“我,我……”私下裡畫表妹的像,終歸難以與人言。他想與陳媽說:您千萬莫與表妹提及。
結果陳媽卻無半點指責,反而一臉和氣地道:“表少爺對小 姐一往情深,陳媽是再高興不過了。”
這大出沈顓所意料,只是趕緊將那畫收起來。
陳媽笑道:“其實,畫得甚好。大表少爺,要不然,我這就拿去給小 姐品賞品賞。小 姐想來也不曾見過吧。”她想居中加以促進二人的感情,尤其是想讓小 姐喜歡錶少爺的畫藝,那就更好了。
沈顓慌得直搖頭叫道:“不可!”他這一聲自然有些急了,自覺失態,又趕緊解釋道,“還,還沒畫完……表妹,見了,怕是不喜的……”
陳媽瞧得他這個樣子,發現剛纔自己所想也有誤。若是老爺,那是大大方方,恨不得立時就捧了畫去與徐姨娘做些紅袖添香的事來。也只有大表少爺才這般靦腆。小 姐說要取消婚約,是不是也是恨大表少爺失了些鋒芒與銳氣?尤其是小 姐且那樣的性子……這一想,就難免有些失神,想到了昔年夫人的舊事。
沈顓以爲她生氣了,或者得罪了她,又趕緊賠禮認錯兒。陳媽搖了搖頭,道:“是表少爺想得周到,只陳媽方纔有些性急了些。表少爺,你可想過來日與小 姐的景光?”
她問得十分正經,沈顓聽得心裡更是一抽一緊一窒一痛,低下頭去,眼裡突然就控制不住地酸澀起來,扭過頭去,生怕被陳媽看到了自己的軟弱。“陳媽所指?”
他問這話的時候,已覺得自己是厚着臉皮呆在表妹這裡了,哪還想過來日,只圖能守得了表妹一日便是多一日的福氣,儘管這守得的這一日是越發的落寞,可那也畢竟是能見得表妹,心裡就勸誡自己:做人要知足。表妹並無對不起自己,只是自己不如表妹意罷了。
陳媽覺得大表少爺本是個聰敏過人的,奈何人在情中難以自拔,更無法察覺他態。有心點撥,端了空碗道:“表少爺,你與小 姐現下可和好了?”她問得十分小心,期望所有的一切都象前兩日所見,小 姐與表少爺情意相通。
沈顓輕輕地搖一搖頭。
陳媽有些失望,難道那日所見爲泡影?“我瞧表少爺這幾日閉門不出,連文簡少爺那兒也少去,小 姐可曾與表少爺說了甚麼?”這不過是她的揣測,卻沒想到是猜中了。
沈顓這些日子很難受,自己覺得配不上表妹,可又不想真這麼樣與表妹就解除婚約,可不解除,確實誤了表妹的終身。表妹嫁於自己,落落寡歡,自己也難過。可是,表妹不嫁於自己,又要嫁給何人?這幾天他也胡思亂想,一會兒是席韌,一會兒是陸礎,一會兒更是商輅。而文簹的那些話,更是壓在他心頭,他是既委屈又無奈,偏偏這些話是沒法與人說的。自己與表妹看似好,可是差點兒就鬧到解除婚約這事上,也只有陳媽是知情者。他不能對姆媽說,不能與兄弟們講,更不能與姐姐提半句,沉甸甸地壓在心上,憋得難受,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他如今是愁苦得寢食難安,心中千言萬語說不得。
這會兒,得了陳媽這一問,只覺得情感上如打開了一道閘門,頃刻間一泄而出,淚水滴落下來,全然不知,可惜礙於人前,身爲男兒,終不能放聲痛哭。一腔委屈,只搖頭,不說話。
陳媽更覺小 姐與表少爺之間有瞞着自己的事。她這些年不是白混過來的,對於情事上的折磨,看得夫人與姨娘之間雖然面上從來和和氣氣,可內裡的煎熬,大體上也只有她這個局外人才曉得一二。於是,便誘哄着沈顓吐露心事。
“陳媽,我配不上表妹,我,我既不沒進科舉,也不會經營,我……”
陳媽聽得這句話,臉都白了:“表少爺!你怎麼能說出這話來!難道是我家小 姐嫌棄不成?你要不配,哪個還配?你這話說出來,外人會如何看我家小 姐!”
沈顓身子一顫,用衣袖抹了一下淚,方道:“表妹,表妹她……”最終他也說不出來是文箐執意要解除婚約這事。
可是陳媽卻是聽出來了,可是她寧願小 姐只是那一次無心之言,而絕沒有再提第二次,心裡慌慌,急着替小 姐否認與辯解。“表少爺,這事姐實是一時衝動,那次在你家她與我說了那一句,很是後悔,實是無意,不過是話趕話,你可莫當真,莫放心裡去……”
沈顓無力地道:“我亦捨不得……”說這話時,他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來。
陳媽堅定地道:“表少爺,你可莫千萬莫放棄。陳媽我方纔問你可想過與小 姐來日光景,實是盼表少爺與小 姐能喜結連理,再無差池的。”
沈顓擡頭看她,眼裡充滿了感激。
陳媽斷續續點撥道:“小 姐個性好強,可是那求科舉的人,哪裡能容得下小 姐作主的?表少爺你莫自詬,莫說技不如人的話來。縱是外人再如何出色,表少爺也有表少爺的好處來。小 姐性剛,表少爺性溫,表少爺你又能容小 姐,若是你也與小 姐一般,一衝動就將這婚事罷了,那小 姐來日嫁給何人?哪家能包容得小 姐?我也知這些年來,小 姐主意大,可是表少爺,你要體諒小 姐啊,要沒有小 姐的這些主意,莫說三舅奶奶家的事,只在周家,她與少爺的日子焉能好過的?小 姐辦食肆,大舅奶奶不喜,要是也沒辦法啊,小 姐且這是爭一口氣啊……小 姐有小 姐的難處,只是不說罷了,可是她是真個無私心的,她掙來的錢,也不是爲了她自個兒的……”
陳媽說着說着,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替小 姐難過,生怕沒說清楚,表少爺就真個與小 姐解除了婚約,那自己就太失職了,日後愧對夫人。“表少爺,這日子好不容易好過些,小 姐與城裡的幾位奶奶相處融洽些,你可不能輕易說舍就舍啊。以前,小 姐賣絨衣,你也鼎力相助,開食肆,你暗中出力,這些陳媽瞧在眼裡,小 姐更是瞧在眼裡的。小 姐現下說解除婚約,可是她畢竟是不敢的,要不然她作甚不敢與大舅奶奶提?不敢與三奶奶或者城裡哪位奶奶提?而只是與表少爺說?這本來是大事,哪會是表少爺你二人就能決定得了的?你此時要退一步,你說,日後……”
她這一說,沈顓心裡委屈漸消,心思又動了,自卑的感覺又少了些。“表妹,表妹曉得我對她的好?我,我以爲……”
陳媽抹着淚,寬慰他道:“小 姐最是心軟的,表少爺的所作作爲,她哪會不瞧在心裡?正是她心裡惦着表少爺,纔會猶豫呢。小 姐這人辦事,若是一個不樂意,對外人那是半點不留情的。就拿江家表姑爺,那也是一門親,可是小 姐寧願得罪江家,也是半點不想表少爺受委屈的,若小 姐沒有半分情意,哪會替表少爺在江家面前圓那個謊的?”
陳媽自認爲局外人看得清明,遂一一例舉事實加以佐證,這些雖然沈顓自己心裡也清楚,奈何他是被文箐解除婚約四字給嚇得沒膽量了,就沒了信心,現下找到一個給自己壓陣的,此前的憂慮減輕了一半。
陳媽臨走時,說得一句話:“表少爺,你若自己與人暗中較量,他人若習舉業,表少爺本是天資過人,又何懼於人?若是不懂經營,表少爺也有旁的長處,不妨看開些,莫拿自己的寸短去博他人的尺長。”
沈顓隱約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可是畢竟那時還在傷感中,沒想明白。後來,細細琢磨,方纔茅塞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