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節開始,我們將進入明王朝極爲重要的階段,前面是嘉靖皇帝,後面是萬曆皇帝,嘉萬時期加在一起有93年,佔整個明王朝的三分之一強。但更爲重要的是這個時期明王朝的各項指標都達到了極致,它會產生更多的精彩篇章,以及更爲複雜的矛盾鬥爭。
在正德皇帝死後,帝國並不平靜,它至少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皇位空懸了下來,雖然皇位繼承人早就確定,但一旦有藩王帶兵進京,又該如何?二是江彬問題。朱厚照死後,江彬提督的邊軍團營仍舊留在京城,在朱厚照生前,文官與江彬的矛盾就已激化,現今江彬存在極大的造反可能性。
正德死後,皇太后和楊廷和以皇帝名義發佈了一份遺詔,內容主要是傳位於已繼承王位的興獻王朱厚璁,遺照發布後,皇太后隨即命宦官谷大用、內閣大學士樑儲、定國公徐光祚、駙馬崔元、禮部尚書毛澄前往安陸迎取朱厚璁,這邊安排妥當,那邊就要對付江彬了。
皇太后和楊廷和聯起手來,將駐紮在京城的邊軍遣回邊鎮,將駐紮在京城內的京軍調到京城外圍。江彬的軍隊被解散後,江彬很快就束手就擒,嘉靖元年被處死。從現在來看,江彬造反可能性並不大,當年曹吉祥的謀反實乃是錦衣衛所逼,實際上,明王朝的反叛基本上都是當局所逼或者錯誤政策造成的,在這方面,當局有當局的考慮,一方面可以激將法將不安穩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二是可以建立軍功,只是多了許多血淚和宗室相殘。
處理完了江彬,楊廷和似乎感到可以輕鬆了,但真正的麻煩卻來臨了,實際上,他對這位未來的新主人是毫無所知。
我們的這位新主人的確令人頭疼、棘手,他的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城府極深,外藩就位的弊病在他身上顯露無疑,那種不自信帶來的麻煩影響了帝國幾十年。
正德十六年(1521年)四月,前往湖廣安陸州迎取朱厚璁進京師的官員們在北京西南良鄉這個地方停住了,原來京城來旨意了讓朱厚璁以弘治皇帝繼子的身份從東安門入皇宮繼皇帝位,這是以太子禮繼位。
這個旨意出自內閣首輔楊廷和的意思,從禮法上來講楊廷和的這一舉措有違封建禮法。如果朱厚璁在弘治皇帝生前過繼給弘治皇帝爲繼子,那麼在弘治皇帝死後,如果朱厚璁繼承弘治皇帝的皇位,那麼必須以太子禮繼位。
現在朱厚璁是在弘治、正德都無子嗣的情況下以成化皇帝長孫,正德長堂弟的身份繼承皇帝位,那就是宗室內部的兄終弟及,所以應該從紫禁城的正門入而繼皇帝位。即便朱厚璁是弘治皇帝的親子,由於他繼承的是正德的位置,屬於兄終弟及,也不應該以太子的身份即位。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楊廷和的這一舉措都是荒謬的。
禮法對於封建家族來說是頭等大事,正所謂名不正而言不順,楊廷和的想法過於幼稚,他以爲這樣就可以逼這位新皇帝就範,殊不知自己觸犯了封建禮法,即使是有人治其罪,也是名正言順。那麼楊廷和這麼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楊廷和有他的考慮,他不想讓孝宗皇帝這一支子人脈就此完結,他想讓這位新皇帝繼承孝宗這一支子的血脈,但這種想法明顯是打腫臉充胖子,孝宗生前就沒有這種安排,中國的宗法制中從來沒有給死人過繼兒子的,因爲過繼需要雙方的認可。而且即使孝宗還在世,也不可能把朱厚璁過繼給孝宗,而是將朱厚璁的弟弟或堂弟過繼給他。因爲在中國的宗法制中朱厚璁作爲本宗的嫡長子爲大宗,他的弟弟是小宗,本着“過庶不過嫡”的原則,朱厚璁也不可能過繼給明孝宗。
所以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楊廷和的行爲都是荒謬的。
京城裡來的旨意自然遭到了朱厚璁的抵制,車駕就在良鄉這個地方停住了,小小的良鄉頓時熱鬧沸騰。這個不到14歲的少年知道禮法的重要性,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決不能退讓。事件就這樣僵住了,楊廷和被當頭敲了一棒。大約皇太后也感覺到楊廷和的不妥,便下旨讓朱厚璁從紫禁城正門入,以朱厚照堂弟身份入繼大統。
朱厚璁既登基,那麼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就呈現在所有人面前,這就是對朱厚璁父親的定位問題。朱厚璁的父親朱佑沅本是興獻王的身份,現在兒子做皇帝了,如果繼續給朱佑沅藩王的身份不合適,因爲皇帝不可能去祭拜身份比其低的人。
對於這個問題,楊廷和有他的考慮,那就是將嘉靖皇帝過繼給朱佑樘做兒子,同時與生身父母脫離關係,考慮到朱佑沅就嘉靖這一獨子,從其他近支宗室中再過繼一人爲朱佑沅的子嗣,承襲興獻王位。楊廷和繞來繞去還是繞在了這上面,這就是他的心思,一方面他不想讓孝宗絕嗣,另一方面也許京城的閣臣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那就是他們對這位南方來的少年有種天然的歧視。
果然,朱厚璁登基沒幾天,就讓禮部議自己父親的廟號問題,朱厚璁的意思是將自己的父親立個皇帝號,然後將父親牌位從老家移到京城的太廟中,跟祭祀其他先祖一樣祭祀自己的父親,按說此舉也屬正當,在本朝也有先例。朱元璋尊稱生父朱世珍爲仁祖淳皇帝,朱建文稱朱標爲興宗孝康皇帝,這些都是生前並沒有做皇帝,在後世子孫爲皇帝的情況下所上的一個尊稱,爲的就是行使禮儀上的方便。
嘉靖皇帝的提議被楊廷和駁斥回來,楊廷和認爲“爲人後者爲之子”,既然朱厚璁繼承了人家的皇位就應該成爲別人的子嗣。楊廷和還舉了兩個例子,漢哀帝沒有子嗣,將宗室陶王之子過繼過來立爲太子,宋英宗沒有子嗣,將濮王之子過繼過來將來繼承大統。而且楊廷和還指出,孝宗作爲成化皇帝子嗣中的大宗不能絕嗣,所以必須將其他小宗過繼過來繼承大宗子嗣。楊廷和的這一說法實際上不攻自破,因爲孝宗這一宗絕嗣後,朱厚璁這一宗自然就繼承了大宗。
皇帝覺得楊廷和的話有問題,但受制於自身學識和雄辯能力有限,嘉靖皇帝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事情就這樣僵住了。
事實表明一個人的雄辯能力非常重要,它能夠讓你掌握話語權,讓對方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從而不攻自破。但是雄辯需要你找準對方的破綻,從而一擊而中,這就需要你有豐富的知識,特別是要熟知歷史典故,從歷史的案例中尋找突破口。
張璁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弘治十一年的舉人,正德十六的進士,其間相隔了23年,張驄都這樣堅持過來了。張璁中進士時正處在正德與嘉靖兩個王朝交替間,此時他正在禮部實習,當皇帝與楊廷和正在鬥法的時候,張璁上了一道《大禮疏》。
張璁是一位對禮儀頗有研究的人,對《周禮》、《儀禮》、《禮記》涉獵較多,楊廷和的與跋扈終是招致有的人不滿,張璁將楊廷和的漏洞一件件挑了出來,件件打在了楊廷和的臉上。
這篇《大禮疏》從五個方面指出了楊廷和的錯誤。首先,張璁說不讓皇帝認生身父母有違孝道;其次,漢代陶王的兒子,宋代濮王的兒子都是在漢哀帝、宋英宗還在世的時候就過繼來的;另外,嘉靖皇帝是按照宗法制倫序繼位,跟孝宗皇帝沒有關係;根據宗法制中“長子不得爲人後”的原則,皇帝作爲他人長子也不能過繼給其他人爲子;最後張璁又說統與嗣不同,繼統沒必要繼嗣,昔日漢宣帝以漢昭帝侄孫的身份繼承大統,也並沒有過繼給漢昭帝一說。
張璁的這篇《大禮疏》上奏上去,嘉靖大喜,尤如撥雲見霧一般,他高興的說道:“此論一出,吾父子必終可完也。”此疏雖然傳至楊廷和那裡,但楊廷和並不買賬,他雖然斥責張璁“書生焉知國體”,但楊廷和本人卻難以提出令人信服的辯論,其後雖然在他的示意下給事中、御史紛紛上書要求治張璁的罪,但輿論的天平已經向嘉靖傾斜,皇帝已感到底氣足了。
對峙雙方仍在僵持的情況下,張璁又寫了一道奏疏,名曰《大禮或問》,張璁在這道奏疏裡重點從“統與嗣”方面對自己的觀點再詳細的論證了一番,而且還附有許多前朝的例證。張璁的這道奏疏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禮部侍郎王瓚竟也爲所動,楊廷和試圖讓人去阻止張璁,而張璁繞過內閣直接將這道奏疏從左順門遞進了通政司,《大禮或問》在帝國引起的震動已經超過《大禮疏》,退休在家的前三邊總制楊一清竟也讀了此文,楊一清給吏部尚書去信道:“張璁此論即使孔孟在生也無法改之。”
真是“檄文如箭”啊!“文章值千金,扭轉乾坤看我行。”讀書人的作用在這一刻毫無異議的表現了出來。
到如今,文臣只好做出退讓,同意稱嘉靖生父爲本生興獻帝,母親爲本生興獻後,但不加“皇字”,皇帝還須稱弘治爲皇考,實際上嘉靖認了兩位父親,但與弘治之間並無過繼關係,只是一種稱呼。這種結局只能是雙方各退一部,嘉靖以保全父子關係而獲得暫時的勝利。
局勢稍微緩和後,楊廷和開始了人事調動。他將張璁調任南京刑部主事,讓其遠離朝廷,同時將上書支持自己的雲南巡撫何孟春調任吏部侍郎,離職的御史林俊任命爲工部尚書。楊廷和此舉的確不妥,雖然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但身爲內閣首輔行宰相之事,的確是違法行爲,因爲帝國沒有賦予他以及他的內閣那樣的權力。現在看來,楊廷和的確有欺負人的意味,他更想通過這場大禮儀事件將年輕的皇帝納入官僚的掌控之中,而不是像正德那樣脫離了掌控。我們對楊的這一行爲不應做出道德上的評價,這是我們文化傳承中的秩序與缺失、凝聚與渙散、前進與保守、簡約與繁瑣,所有的人都將埋葬在其中。
正德十六年的安排皇帝並不滿意,他最終需要的是給自己的身生父親上一個完整的稱號,那就是有着廟號、尊號、諡號一共21字的完整稱號,而且他的牌位也要從湖廣移到太廟中,供奉在正德之前,弘治之後,這是朱厚熜的最終想法。那麼他的這種想法是否恰當,有無過分的地方。我要說的是隻要朱厚熜被立爲皇帝,那麼最後只能是這樣的安排。雖然朱標、朱祁鈺死後並無完整的稱號,但南明政權最後都給他們上了完整的稱號,而且南明政權幾個皇帝的父親都有完整的稱號。
楊廷和當然知道皇帝最終要幹什麼,但楊廷和依然位高權重,羽翼未豐的嘉靖皇帝只好與其周旋。皇帝希望有人上書重提此事,然後他再順水推舟。年輕的皇帝在與楊廷和的較量中仍然處於劣勢,皇帝下到內閣的詔書幾次被楊廷和駁回,楊的跋扈終於導致有人不滿。兵科給事中彈劾楊廷和曰:“昔日錢寧、江彬專權納賄不去追究,先皇自封威武大將軍不去追究,如今卻要爲皇帝對生身父母的一稱呼在這裡爭,實在是欺國”。
給事中的這一番奏說又打在楊廷和的要害上,楊廷和提出要辭職,類似的伎倆楊廷和已經搞過一次。上次辭職導致一百多名官員上書挽留,嘉靖也知道現在還不是倒楊的時候,一旦他批准楊廷和的辭職,將會導致更多官員的激烈反應。
爲了安撫楊廷和,嘉靖帝將這位上書的給事中下到詔獄中,雖是如此,嘉靖對楊廷和已經忿恨到了極點。明眼人都會看出,楊倒臺已是瞬息間的事,當皇帝的不滿經過發酵,發酵到一定時候就是該清場的時候。
嘉靖二年(1523年),我們的君臣關係已經走到了盡頭。這年內廷宦官上報宮內開支緊蹙,要求派宦官去江南催促織造,皇帝命楊廷和起草諭旨,楊廷和拒不起草,還責問皇上難道要跟幾個邪佞共治祖宗天下嗎?
嘉靖不似前幾任皇帝,他孤傲而倔犟,眼見楊廷和不合作,他繞過內閣直接頒發了旨意。這下惹惱了楊廷和,楊廷和又提出辭職,這次皇帝再沒有挽留,而是直接批准了楊廷和的請求,並以楊廷和不守臣道給楊廷和做了總結。
楊廷和既已離開,嘉靖搬倒了這個禮儀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與此同時,在南京的張璁也沒有閒着,在這兩年時間,張璁認識一個叫桂萼的人,這人跟張璁在禮儀之爭上的觀點一致,同時倆人還注意聯繫一些觀點相同的人,最終他們是要組成一個小團體。經過兩年的準備、醞釀,倒楊派已經在南京形成,一場大的風雨要來了。
嘉靖三年的新年剛過,桂萼的奏書就來了,他指出皇帝應該稱孝宗爲皇伯考,稱自己父親爲皇考,並在後面附上其他人的聯名。大議禮之爭中挺皇派說的話總是說到了嘉靖的心坎上,很多嘉靖想說卻不知該如何說,或者不適宜說出來的話都由這些臣子們總結出來。
楊廷和已去,南京支持自己的官員已經形成氣候,宗室和勳貴也開始倒向自己,自己不是再像正德十六年那樣孤軍奮戰。此時的皇帝以爲再無阻礙,但此時的明王朝早已形成官僚一體,這不是楊廷和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一派官員的問題,皇帝要面對的是全天下的官僚。
這次在京的官員們糾集了二百多人抵制皇帝,失去了楊廷和在前面當擋箭牌,皇帝將獨自面對羣臣,場面面臨失控的局面,皇帝急調張熜、桂萼幫他打仗。嘉靖此舉令在京的官員們擔憂起來,他們害怕張、桂二人進京增加皇帝這邊的力量,便對皇帝退讓一步,也就是在在皇帝繼續尊稱弘治皇帝爲皇考的情況下允許皇帝稱自己生父爲皇考,眼見文官退讓一步,嘉靖也退讓了一步,這樣,皇帝在這場爭鬥中又前進了一步。
本來準備進京大幹一番的張璁和桂萼在鳳陽這個地方接到讓他們返回南京的旨意,原來在嘉靖得到允許更改父親稱號的同時,文官們上書要求禁止張璁、桂萼進京,雖然皇帝不想這麼做,但既然自己的要求已經部分得到滿足,也只好同意文官的請求。張璁和桂萼卻並不打算就這麼回去,他們的理想一直是想進京跟這些官員們大幹一場,於是兩人在鳳陽繼續上書,要求皇帝去掉對生身父母“本生”的稱號,因爲“本生”二字就意味着生身父母比弘治矮了一頭。
眼見張、桂二人不願意停手,皇帝也意識到此事不宜停下來,應該趁熱打鐵繼續推進,便命令張、桂二人繼續進京。嘉靖三年五月,張、桂二人終於抵京,隨即被皇帝任命爲翰林院大學士,兩人開始放開手腳正式大幹,一場史無前例的***終於在帝國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