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萬貞兒並不是很漂亮,她有着男性的氣質,喜歡戎裝佩刀矗立在皇帝身旁,給皇帝以安全感,除此之外她的房中術大約也很好,能夠把我們的皇帝牢牢地馭住。所幸的是萬氏的威力只在宮廷,她並沒有像王振那樣跟帝國的官員們發生衝突。但從更宏觀的角度來講,這個女人對社稷的危害更大,因爲她會影響到皇位的繼承問題。吳氏既被廢,那麼還是要遴選新的皇后,無論如何說,萬氏都不符合皇后的標準,不管是英宗的正室錢太后,還是朱見深的生母周太后都容不得這個女人。有了前次教訓,新選的王皇后始終不敢跟萬氏較勁。
皇帝的這位保姆雖然跋扈,但此舉更多的只是宮中內部事務,於禮儀上關礙並不大。成化二年萬氏產下一子,皇帝高興,這對於他來說是最完美的事情,但帝國也只有他一人高興,因爲所有的人都不希望這個女人將來成爲皇太后。爲了不讓王皇后生育,朱見深甚至根本不去皇后那裡居住,現在終於好了,自己的努力有了回報。但天有不測風雲,當年底這位嬰兒就夭折,皇帝似乎一下子跌入谷底。接下來的二三年時間裡,宮中再也傳不出宮女懷孕的消息,原來這位保姆令太監給每位懷孕的宮女吃流產藥。
但還是有一名宦官於心不忍,只給一名懷孕的宮女吃了半份流產藥,這名宮女終是將孩子生了下來,他就是日後的弘治皇帝——朱佑樘。人們將這名皇子隱密在宮中偷偷撫養,後來他被周太后接到宮中。這是一個轉折點,它基本上標誌着萬妃時代的結束,從此這個女人對後宮已不具備控制力,雖然她是站在帝國最高處的女人,但是她不能跟全天下作對,一旦她的保護傘沒了,她將會粉身碎骨。這位女人的嗅覺也是異常靈敏,朱佑樘的出現使得形勢出現了傾斜,朱見深的內心也產生了變化,這個聰明的女人明白如果再一意孤行只能是適得其反。
朱佑樘的出現使得帝國的最根本問題得以解決,後宮的問題也只是在小範圍之內,這也使得帝國的官僚們能騰出手來進行一些其他問題。成化初年起,自英宗年代就延續的南北黨爭在成化朝又拉開序幕,並帶來一個言官沸騰的年代。
英宗皇帝不喜歡南方的官員,尤其是江西籍的官員,在大明王朝近三百年御宇的歲月中,有一半的時間是江西籍的人物在主宰帝國的命運,大明官場一直有江西人士把持科場之言,這還不是最令帝王關心的問題,最令帝王關心的是江西籍的言官們。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四朝享譽天下的言官皆出自江西,到了成化初年帝國的內閣中還有兩位重臣是江西人,他們是陳文與彭時,而內閣首輔卻是河南籍的李賢,成化年間文官之間的矛盾很快就會爆發。
羅倫是江西吉安府永豐縣人,大明朝的官場有一個怪現象,就是全國官員數江西,江西官員數吉安,似乎明王朝的一小半官員都來自吉安這個地方。羅倫家境清苦,狀元出身,他又是一個極端的理學教徒,成化二年(1466年)羅倫便開始發難。他攻擊的對象是內閣首輔李賢,彈劾的話題是李賢在父親死後不按規制守孝三年,只在家中呆了二個月的時間便回來了。
我華夏以倫理道德立國,一方面通過綱常維持了一種鬆散而穩固的秩序,另一方面它也成了我們文明的組成部分。安史之亂標誌着大唐帝國多元文化實踐的失敗,從此華夏重歸單一文明,如今倫理綱常重新成爲這個帝國唯一遵循的風尚,身爲國家首輔竟然做出如此有違倫理道德的事情,在大多數士子眼裡這自然是不能容忍的,無論你是否身居要職,無論你對社稷的作用多麼大,都是不能違背這一準則,因爲這是我們文明的核心,我們這個民族存在的理由。
皇帝對於羅倫的上書不悅,當事人李賢也同樣不悅。李賢有別的想法,內閣重臣陳文和彭時都是江西吉水人,屬於羅倫的同鄉,李賢很容易認爲是陳、彭二人鼓動羅倫上書。李賢在英宗和憲宗兩代皇帝心目中有着無與倫比地位,而且李賢對於消除英宗與憲宗父子之間的嫌隙,保證朱見深順利登基起到了推動作用,朱見深自然視李賢爲股肱之臣,現在有人彈劾李賢,這自然是朱見深所不能容忍的,朱見深將羅倫外放福建。朱見深的這一處罰是輕微的,它既沒有起到震懾羣臣的作用,反而激起了羣臣抗辯,從各部尚書到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紛紛出動,將矛頭對準見深和李賢。皇帝大怒,他哪裡見過這種架勢,他對官員厲聲斥責,李賢終於被他保下來了。雖然如此,李賢也承受着巨大的輿論壓力,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發現他跟整個帝國的官僚決裂了,實際上官僚們是想借此事掌握輿論權,雖然朱見深將羣臣壓了下去,但在這年的年底李賢卻死去。李賢的死標誌着在憲宗面前再也無擋箭牌,帝國的話語權不可避免的滑入文官手中。
羅倫事件過後僅一年,翰林院的大能們又開始沒事找事,這次有位叫章懋的編修上書反對元宵節點燈,這真是雞蛋裡挑骨頭,沒事找事,朱見深自然又將章懋貶黜。羅倫、章懋都是極有氣節之人,被貶黜後隨即辭官回鄉,終生著書講學不再出來做官,以自己的操守詮釋了讀書人的氣節。明代的士大夫們的確都是很有性格的人,他們不貪權、不戀財、不懼生死,他們杜絕碌碌無爲,他們更喜歡青史留名。雖然皇帝處理了羅倫、章懋,但帝國以他們爲榜樣的言官一波接一波,皇帝再也無法壓制他們,此時的皇帝已經顯示出倦政的信號,也許大明朝此後的行政特點從這個時候就已經初露端倪。
慢慢的皇帝不再喜歡跟文臣們溝通,朝政都交給內閣處理,司禮監負責批紅就行了,士大夫們期待的君臣共治局面終於開始形成。而我們的皇帝沉溺宮中跟各色人等交往,這是個人才輩出的年代,工匠、醫生、畫家、戲子、作家、道士、僧人、法王、術士、魔術師、罪犯、性學家、色情小說家、春畫畫家都能在帝國找到自己的舞臺,而且還是很好的舞臺。
這的確是個人才迸發的年代。如果你是江湖潦倒的藝人,你最好去京城,在午門附近支一個攤子,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宦官來找你,將你招進宮去,從此衣食無憂;如果你能寫出奇聞異志的小說,你也可以大搖大擺的去皇宮投稿,放心,不會存在退稿的情況;如果你懂房中之術,能授以新奇的秘法,那也不錯,你也能找到工作,最好是還能研製出類似大力丸之類的丹藥;如果你能看星相,或者會些法術,能將白銀變成黃金,那就更好了;如果你是地方官犯了法,你也不用擔心,趕快逃去京城,以最短的時間學會一門手藝,然後再通過宦官的門路進入宮廷,你就能免除處罰,但從此你就不是士大夫的身份了,而成了宮廷豢養的娛樂人士。所以在這座宮廷裡,除了江湖人士之外,還有一些中過科舉的士大夫們。而這些士大夫也分爲兩類,一類是不屑於跟這些江湖術士爲伍的人,而另一類則比江湖人士還要江湖人士。
對於宮外的官員們來說,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我不干涉你們,你們也不要來干涉我。此時的大明皇宮內的確熱鬧,也許人們不知道宮中到底是如何熱鬧,但所有的人知道那裡的確熱鬧。
皇帝除了供他們吃喝外,還繞過吏部和兵部授予他們文職和軍職,前後共封了一千多人傳奉官的官職。在這個自由的天地裡,所有人都是無拘無束,你的才情儘管發揮,披頭散髮沒人怪你,哪怕是赤身露體也沒人笑話你,這些只會被當作個性與才情的展現。對於已成爲污穢之地的皇宮,文臣們自然不能容忍,皇帝與文臣的衝突又將展開。
面對滔滔而來的奏章和指責,我們這位皇帝採取了靈活應對的策略。他將爲首的幾位大學士採取封官的策略來拉攏,對於其他人則挑其毛病加以斥責,正是這種分化瓦解、又拉又打的策略使得我們的見深同志在面對滔滔洪水的時候如穩固的堤壩一樣屹立不倒,多年以後人們回想起這段往事,仍然對這位皇帝的手段佩服的不得了。在這方面他遠比他的後世子孫們強,他學會主動進攻,他完全不用強就把握了話語權,的確,大明朝到了成化年,文官們自身也不乾淨,貪污納賄、曠工押妓。
朱見深成功的阻擊了羣臣,自從李賢死後,大明朝失去能夠制約羣臣的人物。成化年註定是個熱鬧年,宮裡熱鬧,宮外也熱鬧。羣臣在宮外也互相傾扎,黨爭已經隱隱若現,朱見深看着羣臣鬥來鬥去,樂得個清靜自在,但我們的帝國從這一刻起似乎失去了它的凝聚力。的確,民間也是如此。
不僅如此,成化年還註定是個妖風四起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