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皇帝與夏言不愉悅事件中的一次小事件,當這種事件不斷髮生,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是夏言該倒臺的時候。皇帝由於體弱多病,便開始信奉道教,祈求能夠長生,皇帝既然信奉道教,自然要走道場、寫青詞。青詞是用硃筆寫在青色的紙上,要求詞藻華麗、對仗工整,這些青詞只是用華麗的詞彙堆積起來,並無實際內容,無論是寫作者,還是閱讀者都是不知所云。青詞的主要目的是向上天祈禱,以求消災免難、長壽平安。
青詞最初是由道長撰寫,但道士的學問畢竟有限,寫不出華麗的詞章,所以對於青詞的撰寫逐漸由道士手裡轉移到大學士手裡。嘉靖是個婆婆媽媽的皇帝,他對細節很重視,這樣的皇帝很難纏,他將官員能否寫出華麗的青詞作爲官吏的考覈指標,大大咧咧的夏言以爲這是小事情,便對寫青詞不重視,他經常將青詞拿給別人代筆,或者在宦官監視他的時候呼呼大睡,而心細如髮的嚴嵩深諳“皇帝之事無小事”的道理,他恭恭敬敬的寫青詞,經常熬夜寫青詞,這些都被嘉靖看在眼裡。
嘉靖每次走道場的時候都命羣臣戴上香冠,而夏言說這不是人臣的服飾,拒絕佩戴,而嚴嵩不僅佩戴,而且還披上道袍。宮中的道觀落成了,嘉靖命羣臣上賀表,夏言對此不予理睬,嘉靖搬到西苑去後,命羣臣騎馬進入,而不許坐轎子,而夏言照坐不誤。
自從當上首輔後,夏言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夏言,他的謹慎、他的恭順都已經不見了。嘉靖二十一年,夏言被免職,嚴嵩進入內閣;嘉靖二十三年,嚴嵩成爲內閣首輔。人都有那種通病,一旦大權在握,便飄飄然起來,將過去都忘記了。此時的嚴嵩也開始跋扈起來,事實表明,已經64歲的嚴嵩仍需要進行挫折的歷練。
一年後,皇帝將夏言召回內閣,重任首輔,剛做了一年首輔的嚴嵩立刻跌入冰底,他發覺自己在這位30多歲的年輕人面前仍然是一名小學生。復出的夏言開始對準嚴嵩猛烈開炮,他認定自己的致仕是嚴嵩搞的鬼,但是他不知道根子還是在自己這裡。無論張璁、夏言,還是嚴嵩都算不上是成熟的官僚,他們跟汪廣洋、徐階、申時行還相差甚遠,他們無知而擅權,不似汪廣洋、徐階、申時行那麼有涵養。
夏言在一切事物上排斥嚴嵩,並將閣部中嚴嵩所用的人盡數斥退,夏言並不滿足於此,他是要整垮嚴嵩,嚴嵩並無過錯可抓,夏言開始將注意力放在其子嚴世藩身上。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取證,夏言掌握了嚴世藩的貪污納賄的罪證,在正準備將這些罪證遞交給皇帝的時候,嚴嵩帶着他的兒子跑到夏言家裡跪哭,在嚴氏父子的演技面前,頭腦簡單的夏言又開始搖搖欲墜。
不久,這一幕又出現了,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是深受皇帝信賴的人,因爲一些小事情而被夏言喊去問話,陸炳也跑到夏言府上長跪。從此,嚴嵩和陸炳便經常傾謀,所談論的便是如何整倒夏言。
實際上嚴嵩對於皇帝來說是一顆有用的棋子,即使夏言將嚴世藩的罪狀遞上去也沒什麼,但嚴嵩爲何要如此,我想嚴嵩此舉是做給皇帝看的,他是想激起皇帝對夏言的憤怒,從這點也可以看出嚴嵩此人做事也太過於斤斤計較,尋常人都看的出來他的悻悻作態,更何況皇帝呢。此時的夏言已經跋扈到了極點,同僚去他家裡下跪,錦衣衛的首領他也敢動,太監他也隨便訓斥,在這種情況下,皇帝怎麼想,滿朝文武怎麼想,我相信他自己對此並無概念。
從正統年間起,在軍隊這個舞臺上表演的不再是武將、勳貴,而是文官,這些在仕途上升遷緩慢的文人選擇了從軍這樣一條高風險、高收益的道路,王驥、王越、馬文升、楊一清、王陽明都是這個羣體中的傑出代表。這些文人都是好戰分子,他們殘忍、狠毒,帝國絕大部分戰爭都是由於這些文人爲了立戰功而挑起來的。如今又有一個傑出代表,他是曾銑。
曾銑是進士出身,曾在福建任知縣,後任遼東巡按、山東巡撫,先後平定遼陽兵變、山東民變,曾銑的能幹很快使得他被任命爲山西巡撫,開始負責對矇事務。從正統年間起,圍繞着通貢問題,蒙古人不斷襲擾明廷邊境,成化年隨着蒙古人移居河套,陝西的防務又突兀起來。嘉靖年間,邊境問題仍是棘手問題,帝國的政策是加強宣大一帶的防禦,築城和修建防禦工事的擔子落到了士卒的頭上,沉重的負擔加上上峰急迫的催促導致了大同的兩場兵變,時任內閣首輔的張璁主張嚴厲鎮壓,而皇帝和夏言都主撫。這一看起來是帝國內部問題的兵變,但實際上還是由外部問題引起,此時草原上又出現一個新的領袖——俺答,他跟前朝的也先一樣控制了西抵青海,東抵遼東的大片區域。從嘉靖年間起,俺答幾十次去信懇求通貢,都遭到拒絕,明廷方面還誘殺蒙古的使臣,而此時明蒙之間斷貢已經30年,蒙古人“夏無布衣、借鍋煮肉”,在此種情況下,俺答不斷騷擾明廷邊境,殺掠甚重。解決蒙古問題的辦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放下華夷之變的教條,通過通貢、邊市的方式解決蒙古人所急需的物資,然後再以分封的方式讓蒙古人歸順明王朝,這種很簡單的方式在明朝人那裡實行起來卻是那麼艱難。
在王朝還沒有找到正確解決蒙古問題辦法的時候,夏言卻上了一個錯誤的提案,那就是議復河套。河套本是遊牧民族的水草地,歷史上當漢王朝強盛的時候往往將他們逐出河套,而不久他們又會回來,如此反覆,導致河套控制起來很困難,所以歷代王朝對於此地都是棄之不理。本朝初年,朱元璋的大軍將蒙古人驅逐出了這片水草地,但到了成化年,他們又回來了,雖然經過王越、馬文升的驅逐,但效果並不大。
最先提出復套的是由掛兵部侍郎銜,擔任三邊總制的曾銑,他在奏書中說,蒙古人佔領河套向南可以進攻陝西,向東可以破宣府、大同進入京畿,故而需要將河套收復,曾銑並提出收復河套的一整套辦法,那就是首先修築一條橫亙寧夏、陝西、山西的防禦牆,然後再隨時派騎兵出擊,嘉靖隨即批覆撥款20萬兩白銀修牆,皇帝的支持使得曾銑有了更大的信心。他開始命手下士兵枕戈待發、隨時出擊,雖然斬獲頗多,但過慣安逸生活的邊軍們對這種折磨人的方式非常不適應,不僅如此,地方官吏對於修牆也不感興趣,他們更想通過與關外的蒙古人貿易的方式來獲取私利,這點在英宗時代表現的已經很明顯。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夏言上了那道該死的奏書,內閣的另一人嚴嵩無動於衷,他知道這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奏書。接到奏書的嘉靖被夏言的豪言壯語調動起了激情,他開始命有司準備大規模的軍事戰爭計劃,並親自免掉了反對這場戰爭計劃的官員。但嘉靖是一個容易衝動的皇帝,從他數次斥退張璁,數次召回就可以看出來,他在某些事情上就是憑一時興趣,此次議復河套也是如此。戶部一算,費錢太多,加上在主戰區陝西、山西由於徵發引起了騷亂,皇帝害怕再次引起兵變或民變,便動搖了。皇帝甚至斥責嚴嵩,內閣爲何要廷議如此不切實際的軍事行動,而嚴嵩將這全推到夏言身上,他說夏言做任何事情都不和他商量。
得到消息的夏言怒氣衝衝去找皇帝詢問,恰巧嚴嵩也在那裡。皇帝還沒有發話,嚴嵩便首先對此次議復河套的計劃進行了駁斥,夏言憤怒的質問嚴嵩,“在內閣的時候你爲什麼一言不發,現在卻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
這番話在嘉靖看來就好像是將矛頭對着他來的,因爲這聽起來正像是埋怨皇帝言而無信。如果夏言記性好的話,他應該記得嘉靖十三年的情形跟今天是如此的相似,在那一年大同士兵第二次叛亂,時任內閣首輔的張璁主剿,嘉靖也採納了,但主剿一年效果不大,後來也還是給錢安撫了事,因爲此事搞的皇帝很沒面子,等於是自己扇自己耳光,而此後張璁也最後一次離開了廟堂。
此次議復河套又搞的皇帝很沒有面子,先是興起沖沖的準備大幹一番,還免了山西、陝西反對戰爭官員的職務,很快不到一年的時間便泄了氣,如此以來這個責任必須要有人承擔,正如嚴嵩所說的那樣,責任全在夏言,皇帝當場給夏言定了句評語“強君脅衆”,夏言此刻似乎一下清醒了過來。嘉靖二十七年,夏言以尚書身份致仕,嚴嵩對此並不放心,他想對夏言再猛烈的敲打一下。
仇鸞是正德年間平安化王叛亂的將領仇鉞的孫子,仇鸞襲仇鉞的咸寧侯爵位,嘉靖年仇鸞成了三邊總制曾銑的部下,由於懼戰、怯戰,或謊報戰功,或剋扣軍餉等情況,仇鸞被曾銑下獄了。嚴嵩找到了仇鸞,讓他出面指證曾銑與夏言勾結在一起,以求挑起戰爭以獲戰功。
當嘉靖看見仇鸞口供的時候,不禁勃然大怒,他將曾銑處死,隨即將夏言逮捕入獄,並於當年十月在西市被處死。帝國四位被處死的最高級別官僚,李善長、胡惟庸、夏言、周延儒,夏言是其中之一。
歷史上皇帝殺大臣對於史學家來說一直是最難理清頭緒的東西,它並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皇帝殺人並不是因爲一件偶然性的事件,它一定是經過了長時間的積習、發酵。嘉靖殺夏言給安的罪名是“結交邊將”,這在古代也是一種大忌,無論文官還是宦官都不得與統兵在外的邊將私自結交,雖說如此,但這一制度也並非非要執行不可,皇帝殺夏言的確讓人難以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我想還是夏言的那句話觸碰了嘉靖那敏感的自尊心,嘉靖自知自己言而無信、朝令夕改,他的內心是惶恐的,夏言的質問讓他無地自容,他雖然將夏言免職,但還是不能挽回他丟失的面子,這個把面子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的皇帝正在使自己陷入暴虐之中。當嚴嵩出示了夏言與曾銑勾結的人證後,皇帝順水推舟的將他殺掉了。夏言被捕是在元月份,被處決是在秋後,這中間還有大半年的時間,皇帝不是衝動殺人,這中間或許還有什麼私密的事情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至此,皇帝與首輔們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我們後面還要講述嚴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