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年間,一切都是那麼強大,一切都是那麼弱小。我們的王朝已經進入一個奇特期。它充滿了暮氣,然而卻生機勃勃;它保守、墨成,然而卻是商業經濟的開始;它一身正氣,然而卻妖人四起;它力圖恢復儒家規範,然而卻開奢侈、糜爛的先河。正統王朝註定會成爲一個矛盾的王朝,陰沉的君主、神秘的皇妃、跋扈的太后、充滿理想的宦官、邁入軌道的官僚集團、民間的妖人、充滿戰鬥力的流民,各色人等開始在這個帝國搖曳,沒人知道我們的帝國要駛向何方?
歷史進入正統年,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似乎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我們的這位皇帝名叫朱見深,他還有八個弟弟,無論他是否被立爲太子,他都似乎不是皇位的唯一人選。的確是這樣的,在土木堡之變後,在太后的提議下朱見深被立爲太子,隨着郕王繼位,敏銳的太后已經感覺到了未來會發生什麼,爲了保護自己的孫子他將朱見深接到自己的身邊由侍女萬貞兒撫養,不允許任何人接見這位皇子。後來隨着朱祁鈺立自己的兒子爲皇儲,朱見深被改立爲沂王,當他搬到沂王府後仍是由大他17歲的萬貞兒撫養。仍爲幼兒的朱見深對於人事的變動自然沒有他的父親體會深刻,對於他來說,身邊有萬貞兒在就可以了。此時的他跟他的父親一樣被鎖在這深宮中,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子,也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因爲母親周妃要在南宮陪伴自己的父皇。
一直到父皇重新登基,自己才重新搬回東宮居住。此時的朱見深已經是個孤僻的孩子,他遲鈍、木吶、方臉、大耳,不喜言談,不喜交流,英宗跟他談不上什麼感情。英宗更喜歡跟自己在南宮那些親密無間的孩子,英宗復位後一直有想將見深廢掉另立的意思,但此事的確事關重大,一個太子兩次被廢這意味着什麼?英宗皇帝不得不慎重,但他的心思大學士李賢是知道的,李賢也知道皇帝的癥結在哪裡。
“皇上,社稷爲重,皇上切要三思,即使太子無能,有我們這些閣臣在,一樣可以輔佐社稷。”李賢這樣對英宗說道。
李賢的話打消了英宗的顧忌,一則換太子對社稷的確震動巨大,會攪動各方勢力,使平靜的朝堂重新翻滾起來,二則對於太子能力的憂慮,李賢進行了解釋,雖然這種解釋不一定能令英宗完全釋然,但至少能部分打消英宗的疑慮。除此之外,李賢的話釋放出來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此時的官僚集團已經能夠掌握帝國的命運,皇帝更多的只是發揮一個禮儀上的作用。我們的帝國已經不可避免的重回它原來的運行軌道,朱元璋所設計的體系在經過一百年的運行後終於面臨崩潰的局面。
爲了進一步拉近父子之間的距離,李賢讓朱見深在英宗病重期間來到英宗牀前,見深抱着英宗“嚎!嚎!”大哭起來,不管是真是假,父子倆的關係在這一刻的確拉近了。
因爲這些因素,李賢在天順末年和成化初年成了朝堂上的資深閣臣,文臣們開始希望能將朱見深培養成他們喜歡的模範君主,帝國的官僚們開始引導朱見深一步步走向他們所設計的道路。
每朝新天子繼位後,除了頒佈大赦天下的告示,還要做的就是平反,新天子的威信通常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建立起來。成化年平反首先就是要爲于謙平反,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做起來卻並不是那麼容易。因爲于謙一定程度上屬於代宗那個體系之人,而且在朱祁鈺要廢掉自己皇太子之位的時候,不管于謙同意不同意他還是在上面簽了字,如果替于謙平反心理上過不去,但朱見深畢竟與朱祁鎮是隔代,心理上的這個坎他還是能邁過去。但另一個問題又來了,如果替于謙平反是不是對朱見深作爲皇帝的正統性產生動搖,這的確是個問題,但我們的新天子似乎對這個問題也不在乎,他很快對於謙平了反,不僅如此,英宗復辟後所處理的一系列官員都被朱見深平了反。
眼見朱見深的所爲非常得人心,文官們開始醞釀推動另外一個更敏感的話題,那就是對朱祁鈺的定位問題,此事關係更大,衆人們雖然心中皆存此事,但無人提及。沒人提及但並不代表人們不關注此事,事實上,對於謙等人平反和對景帝平反是一脈相成的,一旦開了個頭就不能停止下來。緊張的氣氛是令人沉不住的,總有心浮氣躁的人跳了出來,抑或真的是憋不住了,抑或是有人指使,抑或從天子那裡覺察到了某種信息。第一個上書替景帝翻案的是荊門州訓導高瑤,高瑤舉人出身,會試不中而被安排了一個訓導的職位,成化三年高瑤上書要求恢復朱祁鈺的帝號和廟號。帝國很多敏感的事件都是由身居外地的小官們挑開,而這些小官們也就此名揚千古,載入史冊,或許改變命運也不是沒有可能,而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們基本上都捕捉到了皇帝的心思,所以他們的上書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四兩撥千金的效果。
此事既已挑明就不能迴避,皇帝將高瑤的奏章讓部院廷議,此事最終不了了之,皇帝態度曖昧,閣臣態度一樣曖昧,終於在成化十一年由朱見深主動提出恢復了祁鈺的帝號,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的皇帝很顯然走在文官們的前面。成化皇帝開本朝風氣之先,朱見深登基後的一系列作爲都爲文官的諫言起到了一個推動作用,雖然成化年官員們諫言不像萬曆朝那般波瀾壯闊,但它畢竟是個轉折點,它標誌着洪武時代以來對言路的壓制到了盡頭,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但文官們的上言都是泛泛而談,既無新意,又不具備可操作性,皇帝表面上對這些文臣們的進言表示讚許,實際上也是不置可否。雖然我們這位君主廣開言路,但一旦文臣們的言論涉及到了他的私人興趣,他也表示出了不耐煩,甚至是大發雷霆。
我們的這位皇帝並不是像文臣們所期待的那樣中規中矩,他對儒生們開展的經筵沒有絲毫興趣,他更厭煩日復一日、瑣碎非常的禮儀、朝政,他跟他的祖父宣德皇帝一樣更熱衷宮廷生活,但他更進一步,也更荒誕。他除了對新奇的玩意兒感興趣外,他還喜歡跟道士、僧人攪在一起,他不是一個陽光的人,他很陰鬱,不喜與人交流,他總是悶在宮廷裡寫字、作畫、聽戲,他更迷戀比他大17歲的萬貞兒,在這個龐大的帝國他似乎是個局外人,只有萬貞兒是他的全部。
見深的大婚進行的很迅速,在他即位的當年他就結婚了,皇后爲吳氏。爲了防止外戚專權,大明朝的皇子和公主都是跟小吏和平民家聯姻,這吳氏也不例外,父親爲禁軍指揮使。在那個時代吳氏似乎是整個京畿地區唯一符合皇后的人選,她的家庭既不顯赫,也不卑微,他端莊、識大體,但就是這樣一位女子竟然在大婚一個月內就被廢掉。這件事情令舉朝瞠目結舌,人們驚訝的原因的不是因爲皇后被廢,而是這位皇帝在廢后的過程中表現出的異常決絕,彷彿吳氏戳到了他的痛處。吳氏的確戳到了他的痛處,對於朱見深來說,替于謙平反,恢復朱祁鈺帝號這些都沒什麼,但有個節骨眼絕不允許別人去觸碰,這個節骨眼就是萬貞兒萬氏。
朱見深小時候就沒有受到父母的疼愛,他是個孤苦伶仃的人,唯一陪伴在身邊的就是這位萬氏,在他的個人世界裡萬氏就是一切,他的不自信,他的抑鬱情緒都需要靠萬氏來緩解。雖然我們這位皇帝結了婚,但對萬氏依然寵愛,而皇后吳氏對這些事情就不瞭解了,她看見的只是萬氏的跋扈,她是後宮之主,當然要行使皇后的權力。吳氏與萬氏發生了衝撞,萬氏竟然反客爲主,朱見深對吳氏衝撞了萬氏極其不滿,所以堅決廢了她。此次後宮的一次碰撞只是成化年的一個開端,但它清晰的對我們發出一個信號,那就是這個帝國依然不平靜,正統朝被一個太監掌控,而成化朝似乎又要滑入一個女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