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姨娘死了。
無論生前受盡多少寵愛,到頭來也只是薄棺一口,草草埋了完事,連停靈都不曾設,更別提葬入葉家祖墳甚至是將牌位請入葉家宗祠。
說到底,她不過是位上不得檯面的妾。
一連好幾日,葉老太太都沒有派人到水榭軒請沈氏和錦瀾,韶姨娘產後血崩而亡的消息就像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中,激起點點漣漪,不過很快就恢復如初,因爲老太太的身子愈發沉重了。
“母親。”錦瀾從嘉裕堂回來,撩起門簾,見沈氏正坐在紫檀雕花木方桌前寫寫算算,便笑着走到她身旁,“這是......”
桌面上擺着好幾本厚實的線釘本子,最上頭的一本打開着,微微泛黃的紙張上密密麻麻記載着許多錦瀾看不明白的字跡。
“這是老太太昨晚上差人送來的賬本。”沈氏眼眸含笑,飛快的算完最後一筆賬,執筆在賬本上記了幾個字便將筆擱在山字形的彩瓷筆架上,反手將賬本合起,拉着錦瀾的手往外走,等母女倆齊齊落座在軟榻上,她才問道:“老太太身子可還好?”
錦瀾搖搖頭,眼中閃過的一抹複雜之色,“女兒並未見到老太太,品月說老太太吩咐這段時日誰都不見。”即便是葉霖也不例外。
沈氏皺起眉頭,一臉不解,“好端端的,怎會連你也不見?”
“興許是爲了韶姨娘的事吧!”錦瀾不願沈氏胡思亂想,輕聲勸了兩句便轉移話題,“母親,您身子還未痊癒,何必接這些勞心勞神的事兒?”
“沒事,這幾日感覺比以前好了許多,秀秀說明兒喝完最後一次藥再給我把把脈,往後只需仔細養着應該就無大礙了。”沈氏笑了笑,可一擡眼看到桌上的賬本,臉上的笑意就淡了幾分。
她並非貪戀權勢,只是出了韶音這件事,府裡的人,她已經信不過了,正好老太太將賬本和主持中饋的權利交出來,她爲何不接?至少從今往後無論是她還是瀾兒身邊都會少一些魑魅魍魎。
錦瀾仔細端詳着沈氏比以往稍稍豐盈的臉頰,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踏實,她輕輕地挽着沈氏的胳膊,“嗯,母親一定會好的,一定會!”似說給沈氏又似說給自個兒聽。
沈氏輕柔的拍了拍錦瀾的小手,“好了,小小年紀哪這麼多愁緒,可不許多想,這會兒時辰也不早了,留在這兒用午膳吧,今兒個嚐嚐祝嬤嬤的手藝。”
錦瀾笑着應了,乖乖的陪沈氏用完膳,見她又開始算賬,才輕手輕腳的出了屋,打算回瀾園一趟,拖了這麼久,有些事也該處理了。
她沿着迴廊一路緩步慢行,時值春分,正是“千花百卉爭明媚”的時候,園子裡頭花紅葉綠,一簇簇嬌花吐蕊綻放,風姿萬千,加上搬倒了韶姨娘這座橫臥在心頭的大山,錦瀾此時覺得什麼都好,不但陽光特別明媚,就連空氣中瀰漫的花香也格外誘人。
她正怡然自得的漫步賞景,突然聽見左側傳來一陣爭執,聽着聲音,像是葉昱和......三妹妹?
她秀眉微蹙,左側是一片假山,光聽到聲音,人卻是連影兒都沒看見,稍稍思忖片刻,她遞了個眼色給唐嬤嬤,轉身就下了迴廊,沿着卵石小道朝假山後走去。
剛一繞過假山,裡頭的情形頓時躍入錦瀾的眼簾。
假山後是一處不大不小的杏林,幾道人影涇渭分明,不過看樣子似乎是昱哥兒將葉錦嫺堵在了裡頭,葉錦嫺圓潤的小臉上滿是驚慌,身旁只有一個將她緊緊護在身後的大丫鬟春霞。
“二少爺,這些事三姑娘又怎能知曉?您若想弄清楚,大可去問老太太。”對於葉昱,春霞是打從心裡懼怕,可就算雙腿發軟,她也一步不讓的擋在葉錦嫺跟前。
葉昱臉上怒意橫生,“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如此和我說話?”
葉錦嫺正好是面對着來路,這會兒看到錦瀾過來,忙從春霞身後閃出,伸手拉了拉葉昱的衣袖,沒想到葉昱勃然大怒,擡腳便朝她踹過去,“你這賤婢,不許碰我!”
葉錦嫺雖然年紀比葉昱小,可身子卻比他高了半個頭,葉昱這一踹並未傷到要害,但他到底是男子,力氣也不小,因此葉錦嫺被踹了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姑娘!”一切發生得太快,春霞來不及阻擋,只能及時扶住搖搖欲墜的葉錦嫺。
葉錦嫺白着臉,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錦瀾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昱哥兒,你方纔說什麼?”
葉昱顯然沒想到身後還有人,轉身一看,臉上的怒氣更盛了,扯着嗓子吼道:“我說錯了嗎?她不過是個賤婢,還妄想碰我!”越吼神色越猙獰,雙眼怨毒的瞪着錦瀾,“別以爲我不曉得,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姨娘,你等着,我定要叫你爲姨娘償命!”
“哦?”錦瀾眯起眼,冷冷的回望葉昱,“若三妹妹是賤婢,你又是什麼?還有......”她目光掃過跟着葉昱的兩名小廝,“是誰同你說,韶姨娘是我害死的?嗯?”
察覺到錦瀾冷冽的目光,那兩名小廝慌忙垂下頭,規規矩矩的退到一旁,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葉昱惱怒的瞪了他們一眼,擰着脖子嚷道:“你管我從何得知,總之,這事兒沒完!你等着,我要去找祖母,讓她把你和那個惡毒的女人趕出去!”
說罷他扭頭就跑,那兩個小廝一見,只得匆匆給錦瀾行個禮,快步追去。
眼看着葉昱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處,錦瀾只是勾了勾嘴角,臉上毫無急色。
她巴不得葉昱鬧到老太太跟前,這樣便能再借着老太太的手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省的母親主持中饋後還要被一些自以爲是的丫鬟婆子們刁難。
“二姐姐。”葉錦嫺靠在春霞身上,低低的喚了錦瀾一句,臉上滿是不安。
錦瀾掃了眼她裙裾上鮮明的腳印子,便對春霞吩咐道:“先將三妹妹扶到瀾園去吧!”
這裡離瀾遠最近,橫豎也就幾步路的功夫,很快就到了。
錦瀾讓唐嬤嬤將葉錦嫺安置東廂房裡,又讓沐蘭去將藥酒取來,待春霞小心翼翼將葉錦嫺左腿的月牙白綾緞褻褲往捲起,露出傷處時,衆人齊齊吸了口氣冷氣,被踢到的地方烏紫一片,已經腫了起來。
由此可見,葉昱當時根本就沒將葉錦嫺當成親人,否則也不會這般下死力。
錦瀾趕緊讓唐嬤嬤將跌打散瘀的藥酒給葉錦嫺擦上。
唐嬤嬤將藥酒倒在手心搓熱,便對葉錦嫺道:“三姑娘,怕是有些疼,你且忍忍。”
“嬤嬤不必擔心,我忍得住。”葉錦嫺乖巧的點了點頭,只是當唐嬤嬤的手真的壓在淤痕上時,那鑽心的痛楚還是讓她掉了淚。
不過她強忍着,哪怕疼得渾身都打了顫,左腳也未掙扎一下。
唐嬤嬤揉了好一會兒才鬆手,“好了,明兒應該就能消腫,不過這幾日走路得仔細些。”
“多謝嬤嬤。”葉錦嫺吸了吸鼻子,趕緊用帕子拭去臉上的淚珠和冷汗。
“好端端的,你怎和昱哥兒起了爭執?”錦瀾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故作不解的看着葉錦嫺。
由不得她心裡起疑,自從看穿寧姨娘的真面目後,再碰上三妹妹,總覺得會是寧姨娘暗中設下的計謀!
畢竟兩人起爭執的地方離瀾園實在太近了,而且葉錦嫺和葉昱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竟然會同時出現在毫不起眼的假山後,更重要的是讓她給碰上了!
接踵而至的巧合,讓人怎麼看怎麼覺得蹊蹺。
“說起來,是我不好。”葉錦嫺勉強扯出一抹笑,低聲說道:“我是看今兒個天氣不錯,又聽丫鬟們說園子裡的杏花開得正好,便想折幾枝回來當插瓶,不巧就碰上了昱哥兒,他上來就揪着我直問,直問......”
說到這兒,她臉上泛起一絲猶豫,咬了咬嘴脣,小心翼翼的看了錦瀾一眼。
即便不說,錦瀾也猜到了答案,不過她仍對葉錦嫺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不打緊,你說便是了,我自不會放在心上。”
葉錦嫺遲疑下了,才繼續道:“昱哥兒只是問韶姨娘是怎麼死的,還問是不是母親和二姐姐下的手。”說着她又急忙辯解道:“二姐姐別生氣,興許昱哥兒是受了旁人的蠱惑,這府裡都曉得,韶姨娘是難產纔去的,連二弟弟一同......”漸漸的,聲音便隱了下來。
錦瀾淡淡一笑,“我並未生氣,昱哥兒年紀還小,識人不清也是正常的,只不過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怕是不能留了。”
短短的幾句話,卻讓葉錦嫺心裡一冷,她怔怔的看着錦瀾,好似不認識了一般,什麼時候開始,一向天真直率的二姐姐也會變得像老太太那般嚴謹了?
錦瀾端起茶盅,輕輕撥了撥茶末,抿了一口後正準備開口,卻見文竹匆匆來稟:“二姑娘,老太太差人傳話,說是讓你和三姑娘一同往嘉裕堂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