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巡在豪園門口停下,卻不急着下車,認真思考柳鈞的話,他相信這是柳鈞從老牌資本主義那兒得來的經驗,他一向深愛這種老牌資本主義久經考驗的好經驗。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頭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搖頭,這樣的人才,還需培養。以前有一個人,這樣精算了他的商場,他立刻將她培養成自己的太太。而今應付柳鈞的這單生意,顯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國生二胎去了,而且她也不懂市一機的生產流程。
楊巡想了半天,走出車門,對在夜色中活動身體的柳鈞道:“你繼續去車間,質量問題,暫時用我的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結果。”
“我不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說到做到。”
“謝謝。我還有一個操心,等這一批加工結束,市一機會不會照合同約定,永不做這件產品?”
“合同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楊巡都沒將這話當回事,“聽說你昨晚跟楊邐爭這些事,我跟楊邐一樣態度,工人如果流出技術秘密,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可能幫你打死那人。”
“謝謝,我明白楊總的意思了。我也將嚴格按照合同來辦。”
“還有什麼操心事?如果沒有,你還不加油研製新產品?”
“我沒信心。我研發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來無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繼續研發還有什麼意義。”
“研發不是你的興趣嗎?”
“我的興趣是在更高端的研發,目前這種還算不上。看起來國內還沒好的環境。”
“環境靠自己創造,我最討厭年紀輕輕的人爲自己不幹事找理由。你既然認準,就一心一意幹下去,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有什麼好說的?”
柳鈞沒想到楊巡會鼓勵他堅持,他不知道楊巡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但起碼楊巡這話說得沒錯。
豪園基本上是楊巡的食堂,他進門,領班就上來一五一十告訴他誰誰來過,目前還有誰誰在包廂。柳鈞見楊巡幾乎沒安坐一會兒,沒好好吃幾口菜,端着酒杯進進出出地會那些誰誰去了。留下柳鈞自己好好吃了頓消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兩人回去分廠,讓柳鈞徹底無語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說明這些人可以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們真是不點不亮的蠟燭嗎?難道沒有其他辦法讓他們自發產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嗎?
楊巡見柳鈞滿意點頭,他就夾罵夾表揚地說了管理員們一通,走了。走的時候,楊巡跟柳鈞說得很精確,這幫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熱度。柳鈞默然以對。
柳鈞第二天一早趕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令柳鈞吃驚的是,楊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廠大門口的打卡鐘旁,監督工人上工。這等精神,令柳鈞佩服。
“楊總,你沒睡足八小時。”
“睡足八小時?誰規定的?”楊巡看看打卡鐘上面的時間,正好是七點半。再看看背後還有疏疏落落幾張卡的掛盒,毫不猶豫地將剩下的幾張卡都收了,告訴保安:“通知考勤去車間找我。”
在車間裡,楊巡結合昨晚情況,又將車間管理人員罵了一通。柳鈞聽着,幾乎是昨晚調門的重複,但是,有效。
楊巡畢竟是諸事繁忙,趁早過來一趟,做完規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鈞在分廠。
柳鈞很明顯感受得到中層這些管理人員對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說,他有要求,中層都怨聲連天地執行。柳鈞實在頭痛這樣的對立關係,每次開口說話提出要求,都變得萬分艱難,都得硬着頭皮迎難而上。
中層忌憚楊巡,工人們可沒太多計較。一會兒工夫,楊巡昨天和今天的發飆就在整個分廠傳開了,柳鈞成了大夥兒的眼中釘。柳鈞巡察到一位工人身邊時候,那人一聲“呸”,吼道:“看什麼看。”
柳鈞只好當做沒聽見,撿起半成品查看。這輩子,他都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但那工人依然罵罵咧咧。“滾開,別擋我的光,做壞了你賠?好狗不擋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幹嗎,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勢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話沒說,不管手頭正加工着一隻部件,野蠻關掉牀子,抓一把扳手就衝柳鈞撲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實戰派,纔會毫不猶豫地跳出來,以爲對付一個書生不在話下。不料柳鈞從小也不是個善茬,更是科班修煉散打。那麼打就打,柳鈞回國後也正一肚子的鬱悶無處發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還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鈞的,但是看這等架勢,都怕被拳風掃到,只敢在旁邊吆喝。引得管理員飛奔過來勸架。
但是兩個打成一團的人誰也不肯罷手,非得最終分出一個高下,整個車間才又恢復平靜。那工人被柳鈞單腿壓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着氣道:“靠,練家子?”
“想怎麼辦,私了,還是公了?”
“私了。”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甭問,憑什麼我們做死做活,賺的錢都給你們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幾?”
柳鈞很是莫名其妙。但他還是鬆開腿,一把將那工人拉起來,“記住,你是我手下敗將,有種的你該知道怎麼做。還有,我憑我的技術和勤奮賺錢吃飯,我的錢來得並不可恥,你不用仇視我。”
“就這樣?”
“對,就這樣,可以理性解決的問題,沒必要動手。但——並——不表示——我——不——會!幹活。”
那工人用回絲擦血,看着柳鈞回去繼續檢查他的產品,便不再說話。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被車間幾個老謀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幫大夥兒出頭。既然落敗,他自然無話可說,私了的後果就是以後看見柳鈞只能百依百順。
但是柳鈞雖然贏了,也很騎士地大方了一把,心裡卻並不痛快。他其實更想騎在輸者身上,打得那人滿臉開花,因爲此時此刻他滿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窩囊壞了,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誰都可以輕視他欺負他,連這種二愣子也罵他,可他卻不得不爲產品順利出爐而顧全大局,假裝寬宏。不,這不是他的個性。
柳鈞知道此刻有幾百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着他,他埋頭做事,故作鎮定可是心裡很煩,煩得差點錯過口袋中手機的振動。幸好那邊有耐心,沒掛斷。而更讓他心中溫暖的是,電話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說話的女友。
可是他對着電話還是說:“都半夜了,你怎麼還不休息。”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虛僞,怎麼回國幾天,也變得入鄉隨俗了。他剛想改腔,那端卻是悠悠兒地跟他說對不起。柳鈞立刻明白了,拿着手機的手慢慢滑下,臉扭向窗外。潔淨的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陽光。柳鈞的心裡此時卻什麼都沒有,更沒有陽光。他不知道有兩行眼淚滑過面龐,串珠兒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臉色變得煞白。柳鈞就像一個小小的蒼白少年,面對四面八方壓來的挫折打擊,手足無措。
有工人來來往往,經過柳鈞面前,看到柳鈞的眼淚,都驚訝了,這人不是纔剛打贏的嗎?打贏的人還跟小姑娘一樣地哭鼻子?衆人擠眉弄眼地走開,消息瘋狂地在整個車間裡傳開了,很快,也傳到總廠。
柳鈞發了好一會兒呆,等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沒說什麼,想裝若無其事。但是他擡眼,卻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人對着他笑得前仰後合,還做着哭鼻子的動作。他本能地往臉上一抹,沒想到竟抹來一手的淚水。柳鈞腦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沒想,飛起一腳,踢向身邊鋁合金窗。只聽“嘩啦啦”一聲巨響,兩排鋁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轟然倒下,連柳鈞都被嚇了一跳。可碎裂飛濺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鈞,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麼,幹活!”聲音嘶啞,如同狼嚎。衆人臉上有震懾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話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發瘋,拳腳招呼上來。竟然真的沒有人組織起來架走這個危險分子,也沒有管理人員上來找柳鈞談話。
柳鈞踩着碎玻璃左衝右突跟瘋子一樣期待着人們的反擊,可人們都採取漠視的態度,令柳鈞有勁無處使,撩起一腳,又踹倒一扇鋁合金窗。混沌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趕緊離開,趕緊離開,別再闖禍。可是又不知哪兒來的蠻力在推他,慫恿他繼續大鬧天宮。終於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鈞的腳掌。疼痛讓柳鈞冷靜,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漸漸回到身上。他彎腰拔出玻璃,誰也不看,走出車間。他盡力地,將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給人們一個堅強的背影。
到了車上,柳鈞逼迫自己冷靜。可是他想發泄,想找人說話。他心裡飛來飛去都是女友的號碼,可是他知道沒用。他除非立刻追過去,可是,當前關頭,他能離開嗎,他離得開嗎?他連三天都不能離開。他只有打個電話給錢宏明。但錢宏明接起電話就急促地說,“我在開會,我在開會。”
柳鈞蠻橫地道:“我有話說。我女朋友……黃了。”
“噯,等等,我出去說。”錢宏明急急走出會議室,“十分鐘。我早不看好你們,離那麼遠,又不是牛郎織女。你可以難過,但你不用難過太久,這種結果是必然。”
“我不應該離開德國。”
“你有選擇嗎?”
“沒有。”
“可以挽回嗎?”
柳鈞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電話沒人接,他嘆了聲氣,“沒有。”頓了頓,又道:“我在車間裡當衆哭了,也當衆發瘋了。”
錢宏明一聽覺得問題嚴重,“你給我一個小時,我回頭找你。你鎮定,鎮定,什麼都別做,等我過去接你。”
錢宏明的關心讓柳鈞溫暖,他猶豫了會兒,決定自強。“你不用來,我就近找家醫院包紮一下。晚上再說。”
“你行嗎?別逞強,狀態不好的時候不適合工作。”
“沒問題,我已經發泄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麼一點自控能力都沒有?”
“很多事讓我很胸悶。不說了,我血快流乾了。宏明,幸虧有你這個朋友。”
“去吧,國道向西,有家醫院,記得打破傷風針。”
放下電話,柳鈞默默開車去醫院包紮。回來,又若無其事地投入車間做事。離奇的是,雖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說出口的,那些人雖然有所嘀咕,卻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費勁講道理。
直到快下班時候,楊巡匆匆忙忙地出現,見到的已是平靜的柳鈞。但楊巡早已聽說柳鈞的失態,也被手下領着看到踢翻的窗戶,他禁不住在窗戶邊比畫比畫,駭然,這麼粗的鋁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氣?
楊巡找到忙碌的柳鈞,拍拍肩頭問:“他們又惹你?”
“沒事。楊總,我會賠你鋁合金窗。”
楊巡點點頭,“不下班嗎?還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點再走,中班要上兩道新工序。楊總,沒事。”
楊巡放心離開,但心裡更瞧不起柳鈞。男人,居然當衆落淚,這算什麼?自控能力實在太差,不是當頭兒的料。
柳鈞也對楊巡很失望。分廠發生事情,作爲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許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爲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卻掌握着如此龐大的工廠,能行嗎?
然而,柳鈞無法對市一機的內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他唯一的辦法只有最終拒收,可是拒收卻將陷他於無法向甲方交貨的困境。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因此他只能硬着頭皮在現場不受歡迎地繼續監督。結合此前爲尋求加工企業而考察的其他廠家,柳鈞終於認清國內的工廠。
柳鈞認定,若想在國內製造好的產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機牀,管理也必須上一個精度。但是誰來管?哪來既懂前沿製造知識,又懂管理知識的人才?柳鈞還想到,他原本設想用一年時間改變前進廠的面貌,讓爸爸不用爲前進廠的生存擔憂,可現實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着目前他的“研發——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後他回去德國,爸爸還能將產品持續生產下去嗎?顯然,他高估了現狀,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鈞認真考慮錢宏明以前提出的問題,錢宏明說過:“我認爲你來了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是的,錢宏明事事料中,連女友問題也於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麼他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錢宏明接到柳鈞電話的時候,他姐姐正因爲新屋裝修住在他家。錢宏英聽弟弟略作解釋,不禁莞爾,“可憐的孩子。”
嘉麗滿臉同情,“柳鈞真可憐,他是很愛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勸勸他哦,柳鈞是性情中人,這下受傷大了。”
“柳鈞從女友那邊受的傷有限。他從高中到大學經歷的女友多了,一個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擊他。我看他有別的心事。”錢宏明進屋一絲不苟地更換出門衣服,他心裡更認同姐姐的說法,也懷疑姐姐話中有話。“姐,柳鈞回國,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麼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了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纔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禁愣了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你幫我管着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麼區別呢?這隻會更打擊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爲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嚴重。“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家。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裡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走,去喝兩杯。”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鐘情酒吧,卻喝不了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麼?”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很難撂下。怎麼,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了很多,也實踐了,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爲了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說具體點。”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不能以理服人。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只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理想。可是……心裡不痛快,彆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爲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可見南牆是最好的老師。”
“那麼,打算長期留下了?”
柳鈞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賭氣,可又想證明我能做好。剛纔來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開朗。非常汗顏地發現,其實我也在浮躁地做着短期行爲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變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嗎?”
“你有選擇嗎?什麼都不用說,留下就留下,不用給自己給別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講。”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願留在這個環境裡。好吧,我勢利虛榮,我喜歡生活工作在德國,雖然我也很愛中國。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爲我回來可以做很多事,可我發現已經與故國格格不入,我在中國反而跟一個大傻瓜一樣,所有的人就差當面跟我指出我在國外待傻了。我這半年下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問爲什麼了,放棄工科人士該有的一絲不苟刨根究底的精神,不再跟生活講原則。”
錢宏明一隻手轉着酒杯,想了很久才問:“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柳鈞不情不願地道:“據說忠言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