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強食嗎?”
柳石堂無奈地看着兒子,“你媽一定要用書本上的理論教育你,從來不許我在家講社會上的齷齪事,怕教壞你……”
“爸你是不是想說我在接近理論環境里長大,反而不識時務?”
柳石堂猶豫了會兒,點頭。
“對不起,稅務局那兒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決了。我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着兒子挺直腰板出門,心裡很痛。但他別無選擇,他考慮了會兒,揉揉自己的臉,扮出笑臉,給楊巡打去電話。楊巡倒是賞臉接了他的電話,聽了他的好話,雖然沒答應飯局,不過總算答應“此事到此爲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兒子。柳石堂抱頭在沙發上枯坐一個小時,估計楊巡在遠處電話來電話去地重新擺佈他的前進廠之後,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稅賠笑臉。
柳鈞被迫撤訴,心情接近燃點。從法院出來,他鐵青着臉看看頭頂鐵青的天幕,不願回家,開車直奔郊區。他懷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會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連樹梢兒都不肯動一下,只一味悶着,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他的心情。柳鈞悶頭爬山,這種地方非週末時間幾乎沒有遊客,他爬得一往無前,輕而易舉地爬上山頂。剛在山頂站直,忽然,起風了,山頂飛沙走石,遠處也有滾雷排山倒海而來。柳鈞心胸爲之一暢,忽然很想在山頂呼嘯出心中悶氣,可是想來想去卻想不出該喊什麼詞兒,只一個勁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
非常沒有營養地狂喊一通,柳鈞終於氣順不少。是的,他是柳鈞,依然是柳鈞,不會變,不會動搖。但是會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麼,他會笑到最後,他要成爲真正的強者,而非強盜。他不信,他會不是那種鼠目寸光者的對手。
但柳鈞這個科學青年終究是不敢站在山頭當人肉避雷針,喊舒服了,人也跟虛脫了一樣,他開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沒走幾步,下雨了。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山野的環境更助長了雨的氣勢。但雨水是清涼的,所有的悶熱,所有的悶氣,在雨點的沖刷下,漸漸消退。柳鈞在雨中如閒庭信步,享受着雨水和紛紛落花,心情漸漸平靜。
走下山時,天已經稍暗。前面還有一片開闊的草坪,纔是檢票處和山門外的停車場。柳鈞依然不急,慢吞吞踩着積水往外走。但他遠遠看見檢票處小小屋子的屋檐下貼壁站着十幾個小孩子,由兩個大人領着。而顯然這些孩子不聽話,兩個大人按下這個,去抓那個,手忙腳亂,異常狼狽。柳鈞想告訴自己,他今天很受傷,無暇照顧別人。可是看着濛濛雨幕下無助的婦孺,他把一張臉擠成一團,擠走幾點雨水,下定決心走向那幫婦孺。
走近,柳鈞才發覺眼前的孩子們與常人有點兒不一樣,不是呆傻,就是殘缺。唯一完整的是個機靈的小男孩,幫兩個老師緊緊地抱着一個眼光發直的小姑娘。
柳鈞善意地對兩位老師微笑一下,蹲下身,將三個騷動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儘量溫柔地對待。這一來,他的身體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們擋住風雨。蹲着的他正好與那個小男孩平視,他就衝小男孩做個鬼臉,小男孩也騰出一隻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頭,給他一個鬼臉。柳鈞終於被逗笑了,可他此時真懶得說話,依然保持沉默。
時間過得飛快,接人的麪包車終於到來。柳鈞一手抱一個孩子,幫着送進車子裡。安頓完畢,他幫拉上車門,這纔看清,前面車門上寫着東海總集團贈送某某福利院。看到小男孩在車子裡衝他揮手,他心裡很高興,一種做了好事之後的高興。這看似微弱的高興,將他心中的煩悶沖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麪包車後面又到福利院,幫老師和志願者將孩子抱下來,送去浴室洗涮。此時,天色已暗。
這些孩子不同於正常孩子,淋雨受驚之後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煩。柳鈞搶在女士之前洗刷最髒的孩子。那位小男孩和他媽媽都是志願者,女志願者表揚他,“你以後會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柳鈞自嘲,“剛被女友拋棄。”
女志願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錯失一個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於不公,很想不開。不過看看這些孩子,我還有什麼值得想不開的?”
“祝你好運。不過要糾正你,孩子們不賴,他們的內心很純美。反而是我們都太複雜,經常感受不到幸福。”
“對。”柳鈞脫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經得到夠多,不應遭遇一點點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開。“我也想做志願者,以後我可以維修福利院所有設備。”
“嘿,你不可以跟我們可可爸爸搶,那是他的事兒,要不然他來了這兒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兩人說說笑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紹,女志願者姓樑。但兩人都保持着距離,不再深入探聽對方身份**。收拾完孩子,他們終於可以回家。柳鈞驚訝地看到雨後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裡的女志願者的車子是去年剛出品的保時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聲口哨,“硬頂,帥。樑,我們賽跑?”
“勝之不武。”女志願者帶兒子上車。柳鈞纔剛啓動,只聽耳邊轟一聲,黑色911幾乎是瞬間加速,飛出福利院。柳鈞的改裝捷達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門,外面早已沒了保時捷的影子。嚯,車帥,人帥,柳鈞憑常識推測,這百米加速最多隻四秒多點,那位樑女士夠水平。柳鈞看得眼冒紅星,渾忘了積鬱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車裡合着強節奏的音樂高喊,“我還有追求,我有物質追求,我要賺大錢,買保時捷。”
轉彎,他卻見到保時捷閃着紅燈在等他。他拉下車窗大聲喊,“甘拜下風。”
車裡母子跟他說了再見,又一閃溜得不見蹤影了。柳鈞這回沒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車,一次比試,早見真章。但他自言自語,“哎喲,這車,每天得吃多少罰單才能開得過癮啊。”
柳鈞幾乎是一回家,就聽到電話鈴猛叫。他拿起電話,裡面是爸爸如釋重負的聲音。“阿鈞,你總算回家。一下午都沒開手機,爸爸快擔心死了。”
“爸,我沒事了,明天太陽依舊升起。爸,你還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經回家,老爺們不肯賞臉多吃一會兒。你沒事就好。聽你聲音應該沒事了。”
“查賬,怎麼樣?”
“查還是得查,已經開出的通知沒法收回。讓他們放點血吧,沒大問題就好。阿鈞,我問你,你到底查出來是誰泄漏我們的秘密沒有。”
柳鈞看看飯桌上精美的晚飯,伸手有點兒誇張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沒找到確定的。接下來我重點做這件事。”
“阿鈞,這件事,爸爸想起來也很氣,可我們能怎麼樣呢?我們實力不如,只能避他們市一機遠遠的,別去招惹還不夠,最好讓他們不知道有我們,省得讓賊惦記。但是泄漏我們秘密的人……”柳石堂說到這兒頓了頓,柳鈞相信爸爸此時嚴厲的目光一定是盯着家中的某一處,“我絕不輕易放過他。”
柳鈞放下電話後,卻找出紙來,伏案而書。“傅阿姨:請你放心,我不會揭穿你,但我也不願再吃你做的飯。我原以爲你是跟我媽媽一樣的靈魂工程師,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遠遠彌補不了你心靈所失去的。柳鈞。”
第二天晚上柳鈞回家,見到房間已經打掃,但是桌上沒了晚餐。紙條還在桌上,下面卻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誰又是良善的!”
柳鈞一下就聯想到誰又是良善的中的誰,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還真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發,抽出鋼筆再寫一段,“別人的行爲不應成爲你作惡的理由。”但想想沒意思,他也沒有理由要求別人的行爲,就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裡。他連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楊巡的言行對楊巡恨之入骨,他不是聖人,哪兒剋制得了自己心靜如水。
可是,他只能偃旗息鼓,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不是他沒辦法,而是他拿楊巡沒辦法。
這時候一個電話進來,號碼是他不認識的。“我是餘珊珊,還記得我嗎?”
“哦,餘小姐,好久不見。有什麼事?”
“我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你請我吃晚飯。”
柳鈞眼前浮現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門。改天請你。”
“可是我要交給你的東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來。你謝我的報酬是一頓晚飯,然後兩清。OK?”
柳鈞從小見多女孩子在他面前搞怪,早見怪不怪,但見餘珊珊說得乾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只得應了,立刻開車趕去餘珊珊指定的小飯店。他有預感,這位市一機的員工肯定只會因爲市一機的事情來找他。他很願意知道。
找到那家飯店,卻是小小的門面,髒髒的環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沿街的桌邊喝啤酒吃飯。柳鈞沒見到餘珊珊,就問小二要了一張桌子坐下。小店人滿爲患,他的桌子被擺在離店門遙遠的地方,燈光都吝嗇光顧。他今天確實很累,因爲爬上爬下地爲老翻砂車間做了測繪,看看能不能將老車間舊貌換新,裡面的設備鳥槍換炮。等啤酒送來,他看看同來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跡可疑,索性對着啤酒瓶喝酒。
一會兒,聽得身後有人道:“嘿,飽受打擊的同志還坐得直嗎?”
“本同志的心靈巍然聳立。”柳鈞回頭一看,正是餘珊珊,大熱天穿得寬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圓領T恤,下身是牛仔短褲,那藍色T恤上還有幾滴白漆,似是從什麼建築工地趕來的民工。他起身讓座,拎過一瓶啤酒,問:“喝嗎?”
“喝。不喝啤酒,這兒沒東西解渴。”餘珊珊說着掏出一張紙,遞給柳鈞,“公司已經談下的兩家外商,剛來公司考察過,基本確定大批量做你的那個產品。”
柳鈞一臉苦澀,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謝謝,只是看見了徒增煩惱。”他也不知道餘珊珊是何用意,他現在已經不敢相信別人。誰知道呢,以前這個餘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計主角。他將紙條推還給餘珊珊,“你們楊總現在連門都不讓我進,我的事還是別給你添煩纔好。吃點兒什麼?或者我們換個飯店?”
“不換飯店,這家店號稱本城四小髒之一,出了名的髒,可又出了名的好吃。”餘珊珊招手叫小二過來,如數家珍地報了四個菜名,都不問柳鈞吃什麼。等小二一走,她就將紙條拍回給柳鈞,低聲道:“不用懷疑我有什麼不良動機。我既然做了這種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上班了。我過幾天辭職,呆足一年,我已經受夠了。”
柳鈞聽得一頭霧水,“謝謝,不過你不必爲我犧牲什麼。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華和執著,纔會幫你一起生氣楊總的無賴行徑。有些事法律懲罰不了他,老天還會劈一隻響雷下來呢。但我不是爲你犧牲,我是被當年的合資日方招聘進來,說好的是進先進的研發中心,但等我分配進來,市一機已經換了老闆。都沒等我板凳坐熱,市一機又換老闆。研發中心當然也沒影子,他們想分配我做辦公室花瓶,我堅決不肯,可抗爭結果還是給分到進出口部做花瓶。好吧,爲了戶口,我做。現在一年期滿,我的檔案和戶口不會被退,我當然辭職。與你無關。紙條你拿着,你絕不能讓楊總得逞,這是市一機很多正義同志們的嚴正呼聲。”
柳鈞不曉得這個小姑娘究竟什麼意思,“我在市一機有不少朋友,但是他們的生存依賴於市一機的生存,他們心裡雖然知道我被侵權,可是他們在行動上未必發出正義呼聲。不過依然謝謝你的紙條,我會留作紀念。”
餘珊珊只不過是說話誇張了點兒,表情眉飛色舞了點兒,沒料到好心沒好報,被無情揭穿,不禁俏臉通紅。她是從小就四方通殺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點點的委屈,“你沒嘗試,怎知市一機羣衆沒有正義?當然,楊總權勢傾城,你選擇忍氣吞聲,選擇望風披靡情有可原,你識時務。可是,我原以爲你好歹有點兒血性,你會想辦法阻止外商的採購維護自己的權益。看錯你!”
柳鈞本來就憋悶,好不容易自我調節才表面顯得心平氣和,被餘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會兒眼睛,最終還是沒對女孩子下毒舌,可還是忍不住道:“那輛車子好像是你們楊總的,他也來這種地方吃飯?”
柳鈞說得認真,餘珊珊信以爲真,放眼一搜,果然見轉角停一輛舊普桑,依稀彷彿就是楊巡的座駕,她一驚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臉,可又擔心地從手指縫中鑽出兩隻眼睛,四處打量。好在沒找到楊巡。
柳鈞這才道:“我剛纔看清楚了點,好像不是你們楊總的車牌。現在滿大街都是這種車。”
餘珊珊驚魂甫定,她可不願在離職的節骨眼上被楊巡抓到與外敵溝通,被扣住檔案。那種農民不拿別人當人,居然想得出讓她當誘餌使美人計,那種人什麼幹不出來。但餘珊珊喝一口啤酒,鎮定下來,忽然意識到上當了。她頓時惱羞成怒,柳眉倒豎,起身憤憤欲走。可欲走還留,非得罵完才肯離開。“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還不是繞着楊總不敢照面?你有種自己闖禍自己解決問題,別讓你爸拉一副老臉,挨楊總訓孫子一樣地罵啊,我們旁邊聽見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兒啦。你比我還沒膽子……”
柳鈞見餘珊珊生氣,本已起身阻攔,準備道歉,但聽得餘珊珊罵他的內容,急火攻心,眼看着餘珊珊滑不溜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餘珊珊雙臂,急道:“我爸去找楊巡了?我爸……在哪兒……他們怎麼……楊巡怎麼對我爸爸?”
餘珊珊驚得立刻住嘴,雙手順勢護在胸前,嚴正警告:“柳鈞,你不許耍流氓。立刻放手。”見柳鈞火燙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後,餘珊珊卻轉嗔爲喜,被柳鈞的動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說。”
柳鈞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聽餘珊珊說她怎麼聽見楊巡與柳鈞爸通電話的經過。柳鈞可以忍,可以想盡法子化解從楊巡那兒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對經濟損失視而不見,可是他不能忍楊巡對爸爸的侮辱。偏偏餘珊珊記憶驚人,又不顧柳鈞情緒,小嘴嘀嘀呱呱將楊巡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
柳鈞的腮幫子不由自主地痙攣,太陽穴突突亂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楊巡。他還以爲楊巡終究是理虧,因此不敢見他們,只會背後搞搞陰謀。那麼他撤訴了之後,昨天爸爸告訴他稅務那邊也改口,他還以爲事情就這麼罷休了。他沒想到,這還是爸爸去求了楊巡的結果。相比爸爸,他自以爲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尤其,爸爸還是拖着年初纔剛小中風後的病弱身軀承受楊巡的侮辱。
這一刻,柳鈞恨自己。
“還有嗎?”柳鈞勇敢地問出聲,既然事實撲面而來,他選擇面對。
“沒了,你臉色很糟糕。吃點兒紅燒小蹄髈,都快涼了。”見柳鈞拉着臉搖頭,餘珊珊道,“這就是了,你應該生氣。快吃吧,吃飽纔有力氣生氣。”
柳鈞沒法說話,怕一說話就是爆發。面對餘珊珊好意遞來的半隻小蹄髈,他沒有胃口,可是嘴巴卻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幾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嚥下去。蹄髈肉雖然煮得潤滑,可是那麼一大口下去,還是將咽喉擠得刺疼,柳鈞卻享受這等疼痛,繼續大口大口地吞嚥。餘珊珊終於覺得大大不妙,眼看柳鈞半隻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隻,她連忙搶先一步,將盤子攏進自己的領地。卻見柳鈞一抓不着,大掌一個轉彎,抓住啤酒瓶,她趕緊伸手去搶。可是柳鈞力氣大,她搶不下來,兩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別借酒澆愁,你還開車呢。”
“我沒,我只是漱漱口,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