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剛纔說的工傷保險賠付難提醒了我。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是我回國後遇到好幾件事的深層原因。工人們短期心理嚴重,抱着撈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態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業的員工不是想着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挾老闆,謀取額外收入。我有外地員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顧企業死活,他想到的是個人撈飽了換地方做工便是,因爲本地的勞保約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後半輩子,他無可依戀。還有工亡家屬,明明有規定的工亡保險,可是他們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徑能拿到,寧可相信暴力。你看,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給企業經營無形中揹負巨大社會成本。最可氣的是,最受打擊的是守法企業。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結局。”
錢宏明終於忍不住道:“你的傷膏味道已經很打擊我胃口啦,拜託別再調戲政府,沒用,只會讓我胃部痙攣。”
“剛纔是你強烈要求我形成理論,說給你聽。”
“問題是你三句不離政府,我就可以斷定你總結也是白總結,總而言之兩個字:沒用。”
“但我只要摸清原理,以後便可以舉一反三,避開‘沒用’這個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義讓你很難將一些事情定義爲‘沒用’。”
“沒關係,一,我皮實,二,南牆是好老師。”
“我替你辛苦死。”
柳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話,可他忽然沒了脾氣,塞一口芥藍止住爭辯,只給錢宏明兩個字,“你對。”
一直在旁邊觀戰不語做君子,但心裡替柳鈞打氣的楊邐,被這個急轉直下的“你對”搞得也沒了脾氣。但她思量之下,對錢宏明道:“總得讓人有宣泄的機會嘛。”
“男人講究悶騷。”錢宏明點到爲止,開了句玩笑。
“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着幫工亡家屬辦理艱鉅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只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家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家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牆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鈞無奈地看着總是揭發他的好友。
楊邐微笑道:“柳總讓公司出面,可能還不如家屬不要命地糾纏有效。”
錢宏明笑道:“看,理論用於實踐了沒有?舉一反三了沒有?”
楊邐正色道:“錢總同志,今天不適合說這些。”
錢宏明依然笑道:“你別以爲柳鈞是氣球,他沒那麼嬌貴,信不信他轉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氣活現。”
楊邐依然面不改色,“柳總跟女朋友真不容易,這麼千山萬水地隔着……”
“早不是了。”柳鈞隨口胡謅,“你還記得餘珊珊嗎?你們市一機出去的,我前陣子公司開工告一段落,千辛萬苦聯絡到她。”柳鈞終究是對楊邐有所保留,不肯將與餘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細透露出來,免得楊巡懷疑上餘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謝謝。”柳鈞不再多說。錢宏明也閉嘴。在錢宏明看來,柳鈞最薄弱的環節乃是處理人際關係,楊巡的妹妹惹不得,不過他的幫忙點到爲止,多則無益。
“女朋友不反對你打拳嗎?跆拳道究竟怎麼分級別的?”楊邐很快就恢復鎮定,若無其事地引開了話題。
錢宏明餐後送柳鈞回公司,兩人在公司門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臉地守着一爐三炷香。錢宏明要柳鈞直接進去公司,柳鈞在車內看了死者父母一會兒,搖搖頭讓錢宏明將車開進公司。既然對方不可能承認他們的兒子作爲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他也不可能承認他作爲工廠主必須盡到幼兒園阿姨的保護責任。那麼即使未來情緒平靜下來,彼此也沒什麼可談的。
這一週,簡直是柳鈞的劫難,看到他的工程師們圍着他的破車拆得熱火朝天,柳鈞都提不起參與的興致,他唯有用電腦般的腦瓜子計算着企業每一道環節的成本,設法通過進一步優化工藝,以進一步壓縮成本,贏取可憐的利潤,還高利貸的利息,彌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他原本設想降低售價,掠奪中間市場,擴大產能,現在不可能實現了,他的資金計劃因事故而再度與銀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腳的煎熬中等待。
週日,柳鈞想換個生活方式,好好散心,便徵用公司採購的皮卡,裝上切割好的不鏽鋼管與工具,約餘珊珊一起去兒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時候細心觀察到那邊的樓梯有牆壁沒扶手,大門的斜坡和臺階也沒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腳不靈便的孩子,他打算幫忙安裝。餘珊珊照例是一約就成,她喜歡與柳鈞在一起,她是美女,多的是拒絕追求者的經驗,卻少有愛一個人的經驗,她不懂矯揉造作,欲拒還迎之類的腔調,還想自己坐公交過來工業區與柳鈞匯合呢。
可福利院的院長對於此類破壞整體觀感的行動不肯貿然答應,柳鈞驚奇萬分地看到院長打電話請示去了。在餘珊珊給小朋友們指導作業,柳鈞爬上爬下打掃衛生的當兒,宋運輝、樑思申夫婦帶着兒子可可匆匆趕來。夫妻倆聽院長一說,都覺得挺好,是個周到的好主意。於是柳鈞被阿姨們找出來開始安裝,院子裡另一個成年男性宋運輝理所當然地捲起袖子給柳鈞打下手。宋運輝只自我介紹姓宋,也不端架子,盡力做一個好幫手,柳鈞便當作不知他是誰,該做什麼做什麼,該說什麼說什麼。他的驕傲讓他不願巴結楊巡的後臺。
宋運輝不免看到柳鈞那枚僵硬的無名指。但見柳鈞將焊機、切割機、衝擊鑽等工具使得得心應手,便估計柳鈞這枚手指是玩機械玩傷的。他本能地喜歡這個小夥子處處表現出來的一絲不苟,他也是個工程技術人員,他也喜歡較真,即使眼前這種看似不重要的活計,他也願意配合柳鈞測量樓梯斜角,根據斜角按着計算器精確計算接口位置,並根據柳鈞指示用切割機割出不鏽鋼管接口處的斜角。因此他們兩個根據計算切割出來的管子安裝起來不需要現場修邊,看似精工細作了,其實速度並不亞於那些毛手毛腳的。
柳鈞本來對宋運輝的印象非常差,那種給楊巡當後臺的人,那人品該多下作,可實際接觸下來,他的看法改變不少。等院長親自過來請他們去吃中飯,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國一年多,真正無需督導、工作中自覺始終保持認真態度的人,見識到的還不足十個。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個?”宋運輝幾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鈞,“抽樣人數多少中的不到十個?”
“我喜歡你提出的問題,大多數人可能直接答覆我‘這麼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觸的人數超過一千,也就是說,比例還不到百分之一。”
宋運輝想了想,道:“差不多,就這比例。”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的話這麼少,可是看樣子又不是擺架子。倒是樑思申見兩人進門洗手,對柳鈞微笑道:“對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的飯菜,不在意吧?”
“沒關係,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餘珊珊從一邊冒出來,笑道:“樑姐說的真正意思是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多的飯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兩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傳說中有不吃飯光幹活的田螺小夥兒嗎?記得只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別勉強冒充人類裝吃飯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運輝看這一對你來我往地調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認真,想不到也挺會玩。”
樑思申看出柳鈞是個容易說話的人,等大家各自取飯菜坐下開吃,她問柳鈞:“小柳,你們工程師是不是經常會在工作中遇到人身傷害?”
“這兒?”柳鈞伸出左手無名指,既然他們問了,他不打算隱瞞。“我算是個不錯的工程師,本來我挺驕傲工作幾年下來,全身還不見一塊因工作留下的傷疤,結果回國沒幾個月就在楊巡手底下破功了。這是他想教訓我,指使人做的。”
“楊巡?那個開集貿市場的楊巡?”樑思申追問的時候,宋運輝卻旁觀不語,覺得柳鈞與他第一次見面就告楊巡的狀,太過巧合。
“是的,楊巡的市一機侵犯我的發明專利權,被我上訴到法院,他動用政府機關逼我撤訴。那是第一回合,當時我憤懣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們。但我當時太年輕氣盛,氣不過楊巡自認爲理所當然的侵權,在國內又不能依法討到公道,我給買他產品的兩家國外客戶發律師信,導致客戶拒收,楊巡損失慘重,纔會拿我手指出氣。”
“那幫流氓還打斷柳鈞兩根肋骨,害他在牀上躺了整一個月。”餘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與楊巡有瓜葛,說起來比柳鈞放開得多,“連我去醫院看柳鈞都得偷偷摸摸問同學的同學借護士服,怕被楊巡眼線看見。什麼叫爲富不仁,楊巡是最好樣本。”
宋運輝聽得臉上變色,他大致清楚楊巡這個人很不循規蹈矩,可如此無法無天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柳鈞也不是個好東西倒也罷了,可他憑閱歷認定柳鈞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好青年。但宋運輝當然不會表態,反而是樑思申道:“我認識楊巡好多年,對他爲人大約清楚,你們能說具體一點兒嗎?”
餘珊珊不滿宋樑夫婦看上去沒什麼強烈同情心,尤其是對她喜歡的柳鈞沒同情心,而又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態度,強硬地道:“我們不會找楊巡的朋友擊鼓鳴冤,不需要楊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鈞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敵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敵人。對不起,小余。”樑思申儘量微笑,對柳鈞道:“難怪後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
敵人的朋友雖然不一定是敵人,可柳鈞也不指望他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同餘珊珊的驕傲,伸手與餘珊珊緊緊一握,餘珊珊眉開眼笑。“我自己創辦的工廠剛啓動,新手上路,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欄杆其實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一趟。”
“是不是太認真,凡事親力親爲,不放心交給別人?”宋運輝問一句,憑的是他的親身經歷。
“最先是這樣,後來緊抓培訓工作,用知識和制度約束工人行爲,我才漸漸給解放出來了。最初放不開,新招工人的態度普遍比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們設計馬虎一點兒,工藝馬虎一點兒,操作馬虎一點兒,質檢再馬虎一點兒,最終產品就差得沒邊兒了。我製作了很多牌子,到處掛,上面只有一句話:保持始終如一的態度。所以見到老宋的態度,我跟見親人一樣,稀罕啊。吃足苦頭才更覺稀罕。”
“悟性不錯,方向也抓得不錯。做技術的抓管理,常常會抓錯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運輝點頭肯定。
“老宋的口氣怎麼像當官的?”餘珊珊繼續反感有人在柳鈞面前充權威。
“老宋本來就是官,東海集團的老總。”柳鈞跟餘珊珊解釋的時候,見樑思申瞪着他,解釋道:“我恨楊巡,不高興跟你們有瓜葛。”
宋運輝被柳鈞和餘珊珊搞得有點兒糊塗,看餘珊珊瞪着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鈞真的不是設計與他接近嗎?樑思申奇道:“我們被楊巡背書①了?”
柳鈞聳聳肩,默認。餘珊珊依然口無遮攔,“你們難道不是?我從分配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總是楊巡後臺。當然,沒有紅頭文件,你們可以賴賬。”柳鈞聽餘珊珊一說便開始笑了,他第一次覺得沒遮攔也是好事。一直笑着聽餘珊珊說完,最後補充一句:“賴不賴賬,都是既成事實,難道還發書面聲明否認?”
宋運輝被兩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說得無言以對,扭頭跟妻子道:“我們看起來得爲背書章承擔責任。”
“我們沒有討伐的意思,我跟楊巡的妹妹楊邐還是經常通電話的朋友。既然樑姐問起,我一向不高興撒謊,說就說唄,也沒太見不得人。總比被人誤會我是因濫賭才斷指的強。”
宋運輝在柳鈞的坦蕩面前,反而收起剛纔的懷疑,自覺地相信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說的每一個字,相信柳鈞並非刻意找他告狀或尋他難堪。樑思申快人快語,“我理解你,我也吃過楊巡一個大虧。怪我先生,他認識楊巡的時候,楊巡才初中畢業,已經肩扛起失去父親家庭的五口人的生計,其吃苦耐勞的精神讓旁人動容,我先生對他的印象從此先入爲主了。對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責任。”
柳鈞吃驚,他想說不用道歉,餘珊珊已經搶在他面前。“我覺得你們不用向柳鈞道歉,你們也已經夠倒黴,名頭被楊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楊巡那種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心裡沒有忌憚,底線極低。跟這種人吧,沾邊都不行。”
柳鈞忙替餘珊珊解釋:“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楊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楊巡那兒工作時候,因爲大學剛畢業有一年試用期限制,辭職會被退戶口退檔案回學校,她被楊巡要挾使美人計,非常侮辱人格。她是個做技術的女生,接受不了醜陋的事情,期滿一年立刻辭職。”
宋樑面面相覷,心說難怪這女孩說話忒衝,原來也是對楊巡深仇大恨。還以爲楊巡如今成家立業,家大業大,也開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濫的事肯定已經收斂,不想……柳鈞和餘珊珊就是明證。可可與小朋友一起吃好飯,拿着飯盆子過來得意地讓父母驗明正身,說明他吃飯有多乖,一桌四個大人才暫時放下這個話題。
飯後,宋運輝繼續配合柳鈞幹活,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不過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面的思考。柳鈞初掌大權,多的是問題,可是他並不怎麼看得上他爸的經驗。眼下當然抓住宋運輝問個沒完。管理,若非親歷,有些條規事先抓破頭皮也未必考慮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經驗,還有思考。宋運輝言簡意賅,正合柳鈞脾胃。雖然柳鈞的話十有**是提問,但閱歷豐富的宋運輝已經從中看出柳鈞的爲人。
裝好欄杆,宋運輝提議去看看柳鈞的工廠,柳鈞卻提出公司謝絕閒雜人等,不願破壞公司的工作氣氛。對此,宋運輝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歡公私不分。於是樑思申帶着可可,送餘珊珊回城,宋運輝跳上柳鈞的車子,跟去騰飛公司。公司門口,不免見到依然守在門口的工亡死者家屬。對此,宋運輝見怪不怪,做企業的誰若沒見過這等陣仗,便算不得滿師。柳鈞解釋了此事,但等宋運輝說起他們行業的意外事件,柳鈞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以爲他的安全觀念已經足夠,不料還有更講究的。
宋運輝是個行家,雖然不屬於機械行業,可是見多識廣,又是基層技術出身,自打走進車間,他便從角角落落髮現精心考慮設計的痕跡,而那還屬於硬件。他更欣賞車間內各類物品的有序擺放,他只要擡頭看看行車,低頭看看設備佈局,便能推知那些擺放位置都是經過路徑計算,這份用心已經難得。更難的是,工人在工作中對這份用心的維護,由此可見車間內一絲不苟的管理,這纔是難中之難。不過宋運輝心想,工廠小,管理相對容易。
等站到研發中心大廳,宋運輝道:“你剛纔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解釋資金不足嗎?這兒投入夠大。”
“硬件投入其實是有度的,軟件投入纔是沒底。雖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頭爛額,賬面資金捉襟見肘,但下月的展會,我依然準備包車組織全體研發人員去看,去見識,去擴大視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箇中心機房,建立一個大大的數據庫,包括測試數據庫、標準件和非標件圖庫等,以後調出來就可以用,用起來就順手,少走彎路,多用巧勁。其實投入都是有產出的。”
“我的投入經常遇到員工培養出來便辭職的問題。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