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搖搖手,阻止羅慶說下去,他能理解羅慶的選擇。他給羅慶的辭呈上籤了字,他反而看到羅慶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嘗試吧,什麼時候想回來,我還是歡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鈞看到羅慶的內疚,和羅慶的激動,但是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柳鈞竟然是被選擇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們對公務員身份的一個希冀。他鬱悶了好久,卻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時,看到錢宏明一擲千金豪買寶馬時心底的一點點兒刺痛,在柳鈞心底漸漸浮起。
柳鈞又一次深深地懷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麼。他的公司投入那麼大,可是幾個月運作下來,他別說是沒有買新車的賊心,連平日的開銷都一反常態地束手束腳,騰飛的利潤哪兒容得他的揮霍。做工廠,除了將產品當豬賣,難道還得將自己辛苦成一條狗?這不,羅慶已經提出辭呈了。社會上有那麼多輕易可達成功的行當,唯獨不是他的騰飛公司。柳鈞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
錢宏明買寶馬車的消息,隔天就傳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裡。柳石堂一聽就爆了,什麼,錢宏明那種人憑什麼比他寶貝兒子更早買寶馬?連他都還開着一輛老奧迪呢。他當即一個電話打給柳鈞,道:“阿鈞,賬上有多少現金?”
“夠用,高利貸已經有五百萬打進來了。爸,什麼時候回來,我跟你重新議定一下價格。”
“你拿出一百萬,買車去。要買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着看的好車。”
柳鈞好不容易領悟過來,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錢宏明的寶馬震撼了。難怪錢宏明一進車市就絕無旁騖直奔寶馬,錢宏明早等着這個效果。“沒必要,爸爸,只要把騰飛運轉起來,我們開拖拉機出門都沒人笑話。”
“不行,你以前在國外一個人掙工資都還買寶馬……”
爸爸的電話也提醒了柳鈞,他回國一年半,此時回首當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覺。當年剛去德國讀書,手頭存下一筆錢,首先想到的是買一輛拉風的二手車,然後所有積蓄都花在改裝上。等工作掙錢,更是傾家蕩產買下寶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現在這是怎麼了,居然含蓄得開拖拉機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說出來,他還沒留意到他已經變化那麼大。
羅慶辦完離職手續,抱一隻大紙板箱來找柳鈞,紙板箱裡滿滿的都是機電類專業書。
“柳總,這些書都是我從上海託同學買來,我們圖書館裡沒有,我不帶走了。今天整理出來我才發現,我來騰飛一年不到時間裡,竟然自覺看了那麼多書,比大學讀的專業書還多,不得了。”
“可你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是的,我看了那麼多書,才發現我這才推開一扇門,門裡有前人的經驗,和飛速發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經驗,跟上今天的飛速發展,才能端穩技術這隻飯碗。原來技術行業的積累沒有大用,很快就會被淘汰……”
“不,機械行業的經驗積累非常有用。”
“可柳總,你不能否認在工控、材料、加工技術等方面發展日新月異,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時候連吃飯時候都抱着原版書看。這一行,太辛苦。我已經看到,這一行做下去,付出與所得將會永遠不成比例,到年老時候還會被冒起的年輕人追趕嘲弄。這一行其實也是吃青春飯,只有三十歲到四十歲是黃金十年,與IT的並無兩樣。”
柳鈞認真聽羅慶講完。“我理解你。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你離開並不是因爲我公司辦得不好,我好過許多。”
羅慶驚訝地道:“我們公司在同類企業中已經是最好的,我們都說這兒是理想王國。而且我們都說你是個好領導,除了太嚴格了一些。”
“馬後炮!我送你出去,這兒叫不到車。”
羅慶這一刻有收回辭呈的衝動,可是理智佔了上風。他見識到什麼叫好合好散,他將騰飛和柳鈞都記在心裡。
送走羅慶的柳鈞卻是異常沮喪,即使羅慶行前說了很多讚美,可那有什麼用,羅慶最終用腳投票表明了對他和對騰飛的實際否定。柳鈞這輩子所承受的否定,加起來都還不如回國這一年多遭受的多。一連串的否定,讓柳鈞差點也否定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已經面目全非。起碼,他非常不喜歡如今心態沉鬱活力欠缺的自己。柳鈞竭力想與現狀撇清,證明自己依然風流倜儻,便去電勾引餘珊珊,約請晚上一起吃飯。不料一勾就中,餘珊珊竟然熱烈響應。
餘珊珊的熱烈響應和她明顯落力打扮過的美麗,成了柳鈞這陣子灰暗心情中的唯一亮色,讓他總算撿回一點兒對自我的肯定。晚餐吃得很愉快,餘珊珊不矯情,不做作,七情六慾全寫臉上,映得兩隻大眼睛波光粼粼,照得柳鈞心猿意馬。就在柳鈞試圖安排飯後餘興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叫響。他一看是公司車間電話,頭皮一下炸了,準沒好事。
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位高頻焊接工人違規操作,啓動前未關閉屏蔽牆,摔倒正好撲在高頻頭上。即使普通家用50赫茲的電流都可以擊死人,何況工業用高壓高頻電,任何有點兒常識的人一聽這種事故就知道意味着什麼:死人!柳鈞方寸大亂,腦子裡唯有一絲希望,那就是工人最好穿着上沒有違規,腳上穿的是絕緣鞋。
“公司出人命了,你結賬,自己回家。”柳鈞給餘珊珊扔下一句話和一疊錢,就匆匆奪門而走。局勢急轉直下,餘珊珊目瞪口呆,可一顆心強烈地牽掛起來。
柳鈞一路飛車,甚至超越尖叫的救護車。他急得咬牙切齒,媽的,屏蔽牆呢。每天班前會跟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安全等於生命,班後會提醒他們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當耳邊風,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糾正多少次,每次都到罵人才有小成,都一個個不拿自己性命當命。屏蔽牆是特別爲設備配的,就是怕工人萬一撞到什麼摔上去,也可以同時減少輻射傷害,可總有人不重視。這下好了,違反操作規程導致工傷——最好是工傷別死人,最後還得公司全額買單。
柳鈞趕在救護車前衝進車間,可是一得知前因後果後,他氣得快炸了。一共三個人中班前在小飯店喝酒,雖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夠麻痹安全那根弦。果然,事故不是偶然,原來是酒後上崗。唯一的希望是,傷者一息尚存。
但等他們趕到醫院,當值醫生檢查後通知柳鈞,本市醫院全部對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鈞只得跟車趕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還是去了。期間餘珊珊來電關心,柳鈞一看清號碼就掐了。這會兒還哪有興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兒子電話時候,便一口要求兒子,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兒子迴避,由他來處理。柳石堂讓柳鈞要求醫生抽血取證,化驗血液酒精含量,複印所有醫院單據。然後不管有沒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讓柳鈞立刻離開,不要開口做任何承諾,回公司照管生產。首要保證的是生產不停頓。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車風塵僕僕趕到省院,死者的親屬還沒趕來,而柳鈞則已經從行政經理那兒瞭解到解決辦法。柳鈞心疼爸爸一夜趕路,可是兩人一個照面,他發現爸爸精神抖擻,反而比他更精神。原來柳石堂在車上一路睡過來。
“你還沒走?快走,快走。人還活着沒?”
“死了。行政老張帶家屬已經上路,大概再半個小時能到。死者未婚,家裡只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獨子,要死……”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像工傷沒完沒了是個無底洞。老張有沒有說有規章可循?”
“有,我們交了工傷保險,因公傷亡職工的喪葬補助、供養親戚撫卹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都由勞動局的工傷保險基金支付。但是這位員工喝過酒,可能會被排除在工亡認定之外。”
“千萬不能跟勞動局管工傷鑑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價,人命二十萬,不是國家賠就得我們賠。既然死了人,不賠逃不過。我們的工傷保險絕不能白繳。”
“那是纔剛工作沒多少年的,正當青春,就這麼死了,我們私人在工傷基金之外,另外多給十萬吧。”
柳石堂兩眼往周圍一掃,揮手擋住兒子的話頭,“這件事我來處理,我不管你願意給多少,給一百萬都我沒意見,但這話只能事後提,現在是討價還價時候,什麼都不能說。人心叵測,我們要有打硬仗準備。再說,我們的損失誰來賠?自認倒黴?”
“爸,雖說如此,可別太冷血,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依法辦事。他奶奶的,這事一出,銀行剛啓動的貸款審覈又得泡湯,我們又得多借幾個月高利貸,這息差損失誰來賠我們?倒黴……阿鈞,工傷很常見啦,你不能婆婆媽媽。”
“是的。但……”
“沒有但是,騰飛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規矩來,別給以後處理留下高標杆。我會處理。接下來是比誰更無賴,你做不出來。你找人把我業務頂上。你快走。”
柳鈞心裡非常擔心爸爸的處理手段,他可以設想,爸爸會很巧妙地對付死者家屬,然後將總賠付控制在二十萬之內。他在路上已經打定主意,不管處理結果如何,他個人再給十萬,要不然他過不去自己心裡的那道坎。可是柳鈞又默認爸爸處理這件事的起始態度是正確的,在人與人該如何相處的問題上,他已有前車之鑑——傅阿姨,讓他對人性的良知很難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護。他沒有意識到,他在不知不覺間,也對靠近身邊的人開始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鈞坐上大巴想打個瞌睡,可是怎麼也睡不着,工亡員工臉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別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得多大的鎮定。
等回到工廠,看到出事焊機被保存現場,所有焊機之後的後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鈞心煩得不行,他一向交貨及時,按照合同安排的生產向來一環緊扣一環。他不知道焊機會被封存到什麼時候,可是交給外加工,他又擔心質量跟不上。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壞掉,前功盡棄。
不等柳鈞想出主意,調查事故責任的各路政府大員都到了,因爲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員個個不敢怠慢,上班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及時趕赴騰飛出事現場。柳鈞只夠時間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閒擦拭機器,他趕緊跑去會議室接待,敘述事故發生時候的情況。他將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暫時略而不談。
接下來,是冗長而繁複的事故鑑定。安全條規建立?沒問題。安全培訓?沒問題。日常安全監督?沒問題。勞動局的來人有其特有的辦事套路,柳鈞以不變應萬變,騰飛有柳鈞問以前的德國同事要來的全套安全防護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專門安全檔案記錄,每一個經手人全有簽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責任賠償,柳鈞相信他的企業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不作任何賠償。
在場的勞動局工作人員將文字記錄一一審覈下來,沒有發現問題。然後進去車間現場鑑定。他們沒等全套進門程序完畢,就笑話說,這個車間是他們見過最難進的車間之一:他們從頭到腳的裝備全給換了,才被允許進入。柳鈞在一旁看着,心裡苦澀地想,可即使如此嚴格,依然不夠,除非是設立快速血液測試,以免喝酒嗑藥的進入車間,防不勝防。
中飯時間,柳鈞毫不猶豫將工作人員拉到飯店吃飯,並且點了一桌高價菜,一條中華煙。柳鈞曉得這樣的行爲與行賄無疑,柳鈞也曉得這樣的行爲是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柳鈞還曉得如果狷介地不這麼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麼過錯都沒有。果然,大家到了這樣大方的飯桌上,言語之間和善寬容起來。有人還說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確,但實際卻又是那麼一回事的話。那位公務員說,他這輩子調查了那麼多安全事故,有時候無法不用迷信解釋一些現象,有些看似絕無可能發生事故的場合或者人,偏偏當事人猶如被鬼使神差着撞上去了,真正是什麼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說騰飛的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範,也敵不過小概率事件的殘酷降臨。大家挺理解地寬慰柳鈞,事已至此,到底那邊是一條人命,唯有耗點兒時間精力金錢,將事情抹平,不認倒黴不行。他們也告訴柳鈞,不管騰飛有過還是無辜,程序必須走,該填寫的文字說明一件都不能少,該參加的三次鑑定會審也一次不能落下。柳鈞答應了。好歹,焊機被恩准開封使用了。
剛送走這一撥,又很快迎來下一撥。死者家屬組織能力驚人,很快組織一羣人吹吹打打來到騰飛公司,爲死者招魂。柳石堂讓柳鈞退開別管,這種人倫大事,即使騰飛的管理再嚴,你也不能攔着人家不看看事故現場。但是,其實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幫人進了車間就不肯走了,堵在車間門口,哭聲震天地說什麼都不肯起身離開。柳鈞打電話問派出所那個他曾經協助工作過的民警,這事兒該怎麼處理,不過人家跟他講,這種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家坐下來好生協商解決。
柳鈞心急,柳石堂卻依然有張有弛,與死者家屬中的一名代表你來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應於賠償之外額外拍出一萬元的喪葬費,代表才拉上家屬們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鈞鬆上一口氣,車間主任來報,班後會點名,有位員工失蹤,那位員工對應的圖紙也告失蹤,沒能收上。柳鈞腦袋又是一聲“嗡”。多少公司覬覦他的圖紙設計,因此他設立了嚴密的保密制度,圖紙落實到人,人在機器邊圖紙也在機器邊,人離開,圖紙必須辦理移交手續才能拿到出門證。但是今天現場混亂,想不到有人趁機渾水摸魚了。
柳鈞查閱該工人檔案之後,唯有報警一途。該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鄉是那種老少邊窮地區,打官司容易,索償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計抓到人的時候,圖紙也已經被賣了。對於柳鈞而言,抓不抓,其實已無關宏旨。但他又不能不報警,其他的工人都盯着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呢,他處理得太軟,下一步估計是層出不窮的圖紙失蹤事件。他必須殺雞儆猴。
父子倆說到殺雞儆猴,兩雙疲憊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對視。柳鈞將所有有關這名工人的檔案複印一份,放進一隻透明塑料文件袋裡,準備親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樁腳,找以前配合過的那位民警幫忙。柳石堂卻搶了兒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種關係基本上不算關係,派不上用場。還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幫忙抓傅阿姨的人?”見爸爸點頭,柳鈞忍不住又問一句,“傅阿姨出獄了沒?”
柳石堂聞言卻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麼時間……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過陣子該出來了。還是你守着公司,這幾天準保不太平。那幫人今天剛給打蒙,還糊塗,等醒過神來,該跟我們討價還價了,往後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個人進門,否則我們很被動。”
“他們還會怎麼鬧?今天這樣子還不夠?”
“當然不夠,一條人命,而且是獨養兒子的命,他們哪肯輕易放我們過門。現在人死了,他們還能求什麼,當然是能榨出多少賠償是多少。我趕緊去派出所,回頭再跟你說。你快去食堂吃飯,吃完趕緊睡覺,你一整天沒歇着,我看你眼神已經不對。我出門會關照保安晚上看緊大門,放出兩條狼狗巡邏。媽的,倒黴透頂,我們讓他害得損失慘重,還得挨他們索賠,好像還是我們的錯。”
柳鈞也是皺着眉頭,跟着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們別計較那些。”
“我們這麼停工一天損失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