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爸怎麼說,他說等哪天我修煉到聽說車間出了人命依然面不改色,我纔可以回集團上班。他說人做到一定層次上,拼的已經不是腦力,那層次的人都差不多聰明,而是比耐力,看誰更沉得住氣,沉得住氣的人才能思慮周詳,少出紕漏。我目前還做不到,我還喜歡真心實意地拍案而起,而不是裝腔作勢拍給別人看。”
柳鈞聞言,頓如醍醐灌頂。想想最近因談判而頻繁接觸的申寶田,想想他一直視作偶像的宋運輝,再想想自己這幾年走過的坎坷,以及性格的前後變化,他心中千言萬語,卻只吐出四個字:“原來如此。”他現在唯有佩服他爸,當初哪來那麼大膽魄,讓他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獨挑大樑,換他可不敢,他只會學申寶田,先發配兒子做一方諸侯歷練幾年再說。
十月,好多人結婚,其中就有楊邐和餘珊珊。餘珊珊給柳鈞寄來一張喜帖,柳鈞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出頭緒,原來是嫁給菸草公司某大頭的公子,餘珊珊也順便進了菸草公司吃皇糧。有關那個菸草公子,傳說不少,普遍不佳,柳鈞不曉得餘珊珊怎麼會找這種人,而且動作如此迅速。而楊邐的喜帖則是約請吃飯,見面遞交。雖然婚禮之前準備工作繁忙,可楊邐竟然撥出一晚上時間,單獨與柳鈞吃飯。飯店由楊邐選擇,柳鈞先到,進包廂往窗外一看,正好面對楊巡正在建造的五星級酒店。淡淡夜色中,只見體量龐大的裙樓,與巍峨聳立的主樓,柳鈞即使不是建築業從業人士,也能從中見識到楊巡的實力。他在心中嘆了一聲氣,將窗簾拉上。
楊邐穿一件真絲吊帶連衣裙,外罩西裝短外套,配一串滾圓的白色珍珠項鍊,既嫵媚又幹練。楊邐心知柳鈞不可能去參加她的婚禮,故拿來喜糖,今天就送了柳鈞。柳鈞也掏出賀禮,一套SKII禮盒,乃臨時抱佛腳,請崔冰冰幫忙從上海寄來。
“同一樓層的鄰居,竟然事先不知道一點兒信息,你保密工作做得忒好。”柳鈞替楊邐拉開座椅,“新郎官呢?等新郎官來了再點菜吧。”
“他不會來,他在新房盯着打掃呢。看看我們的婚紗照。”
柳鈞心裡生出一絲狐疑,接婚紗照翻看,見新郎官是個健壯的青年,與楊邐站一起,顯得稚嫩。倒不是年齡上有差別,而是神情上,一望而知的單純。看看對面老練點菜的楊邐,再看看婚紗照上的新郎,柳鈞更是心生詫異。
楊邐早已感覺到,爽快地笑道:“有話直說便是,藏藏掖掖做什麼。我家新郎官性情陽光,心胸坦蕩,懂得體恤家人,尤其難得是做一手好菜,多好。找丈夫嘛,又不是找情人,人好纔是第一位。”
柳鈞開始還真信了,可楊邐越往詳細解說,他越懷疑,但他剛決定學習見怪不怪,就微笑道:“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人品好最要緊。最近忙什麼?賓館籌建是個大工程吧。邊打邊學?”
“我熟悉五星級賓館運作,現在的主要工作還不是具體事務,而是洽談酒店管理公司。原先我們談的是香格里拉,但現在看來香格里拉條件太苛刻,準備多談幾家。嗯,市裡剛劃出一片地做科技園區,我前兒過去看了一下規劃,你倒是動作麻利,比我還快一步啊。你看中的那塊地兩面環水,風景極好,唯獨對岸一座寺廟大煞風景。準備搞開發嗎?”
“搞什麼開發,我老老實實做實業。公司產能擴張,原先的土地不夠用,只好把研發中心遷出來。那塊地風景不錯,適合規劃一個可以安靜思考的環境。說到底我就是一名大管家。我們的企業人員構成與其他企業不大一樣,我們更側重人,研發中心的科研人員是公司的寶貝,我需要爲寶貝們創造最好的用人環境,才能留住寶貝。科研人員大多人到中年,拖家帶口,他們需要方便的生活環境,和孩子入學的好校區,這些,只有城市才能提供更好的。科研人員對精神生活的追求也要求高一點兒,也只有城市才能滿足。創造條件一要戶口二要錢,所以我看中科技園區,那兒的集體戶口歸屬於市區,我們公司作爲高新企業,可以用引進稀缺人才的政策爲我們的科研人員辦理市區集體戶口。那麼未來科研人員在市區買了房子,從市區集體戶口遷到自家市區房子就很方便了。如果是郊區集體戶口就沒那麼容易。再有我公司自身的考慮,科研工作不同於坐班,有時候靈感上來,卻趕上公司班車接送時間,不跟班車吧就得住公司宿舍,跟班車吧明天就沒那興奮點了。如果工作地點在高新區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那兒有市區公交網,而不是現在這邊工業區的城鄉公交,晚上不到六點全停班。另有一個客戶接待的問題,現在已經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現在酒再香也得將門面放到鬧市去。還有很多理由,你做了那麼多年管理,肯定比我清楚。”不過柳鈞沒有說佔有優質地皮即等於擁有銀行承認的優質資產的想法,那是崔冰冰教育他的結果。
“確實這樣,你爲你那些寶貝員工可算是考慮到極致了。不過既然你還沒付款,我還是要把大實話告訴你。本地老話有說,廟前窮,廟後富,廟左廟右多寡婦。那塊地正處廟前,風水大忌。否則你想,那麼好的地段,哪兒輪得到你打主意。怎麼樣,我是不是很俗?呵呵,近年看地多,接觸的都是這方面的知識,想不知道都難。對於寺廟,我可以無神論,可是我的客戶們會用腳投票,我不得不考慮周詳。”
柳鈞啞然失笑,“我說呢,我一眼看中的地塊怎麼沒人跟我競爭。無所謂,我那兒搞純研發,與客戶無關。太好玩了,真想不到你這樣的人還懂得這種東西。”
楊邐小心地看着柳鈞笑得心無芥蒂,而不是嘲笑,才放心。“沒辦法,吃飯傢什,不得不知。不過我得提醒你,那塊地未來升值潛力就差了,年代不同啦,拆廟的運動可能不會再來。”看到柳鈞心悅誠服地點頭,楊邐心裡歡喜,“這種事我以前也挺排斥,你知道我爲什麼熟悉五星級酒店嗎?以前……我們這一代算是看着瓊瑤長大的……”
“我看古龍。”
“都是充滿夢想的文字。那個時候,我向往看不見的階層,看不見的生活,那個時候五星級酒店是最佳也是唯一的窗口,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五星酒店工作的機會。看不見的階層,唉……我大嫂就比我明白得早。我最遲鈍,最近才明白一個道理,草根出身的人,心裡永遠是野火燒不盡的草根。”
柳鈞聽得莫名其妙,“我國改革開放二十幾年,真正好日子纔不到二十年,可以說遍地都是草根,不要在意。”
“不,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那是一種境界,自出生便已註定起步的軌道是哪一條,就像田徑場上的跑道,你站哪圈就跑哪圈,踩線是要遭處罰的,甚至取消比賽資格。我卻至此才弄明白。”
柳鈞更加一頭霧水,“人生與跑道沒有可比性。雖然人定不可能勝天,可是……”
“那是因爲你一直佔着內圈跑步,你看不到外圈的艱辛。”
“我認爲這是心魔,你看你大嫂,不是快快樂樂地積極生活着?”
“她比我看得明白,現在一個人在波士頓撫養一雙兒女,對我大哥大撒把,我大哥反而敬重她。她很有智慧,一個人將生活安排得極好,照顧孩子之外,還可以攻讀會計碩士課程。啊對,其實就是心魔,放下一顆心,外面天高地遠。”
柳鈞陪着楊邐喝酒,聽楊邐不着邊際地扯得原來越跳躍,愈發感覺這頓飯不簡單,楊邐似乎真有心魔。一瓶紅酒,楊邐喝了大半,酒盡時候,楊邐忽然問一句:“柳鈞,你有沒想過報復我大哥。”
“沒有機會。”
“說明你心裡還是想的,難怪我大哥一直提防你。”
柳鈞心裡吃驚,但表面若無其事地道:“我想你大哥更應該警惕資產負債表,這麼一座賓館造下來,你們的資產負債表一定很嚇人。”
“擔心什麼。你是不是還打算併購你公司隔壁那家搖搖欲墜的微型軸承公司?”
“你大哥這麼關注我?”柳鈞給嚇出一身冷汗,可是楊邐酒後失言一次之後不再多說,給柳鈞心中留下極大疑團。可柳鈞終是忍不住,他太忌憚楊巡,不弄清楚心裡貓抓貓撓的。“你大哥對那微型軸承公司有打算?”
楊邐卻微醺着問:“新開的高爾夫,你做會員了嗎?我上回去打了一下,環境還不錯的。”
“沒做,對高爾夫興趣不大。”
“有人告訴我,在那兒社交挺不錯的。最近玩什麼好玩的?”
“最近……呵呵,很自戀地錄我彈的鋼琴曲,去一家不怎麼樣的錄音棚裡玩兒。”
楊邐眼中露出羨慕,是的,優越的人自己是不會知道優越的,但是旁人清楚。“這個需要好幾天嗎?不是彈幾個曲子嗎?”
“我的一根手指不大靈活,若發揮好,一次通過,發揮不好,只好再來一遍。我也很不願意。”
包廂的氣氛一下冷了,楊邐沉吟許久才道:“你說我大哥怎可能不時時提防你。他現在恐怕很後悔很後悔,他原以爲你只是個白面書生,是個有回頭路可走的書生,以爲你遭遇挫折肯定會逃出國去。想不到你這麼有堅持。當然他不會告訴我,我想他把兩個孩子送出國去,也是出於安全考慮。”
“我還不至於做出下三濫的舉動。”
“是的,我相信,但我大哥不會這麼想,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人的底線也不同。放心,你們之間目前並無交集,大哥還不至於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楊邐晃晃手中的空酒杯,看一眼柳鈞的,不由分說地將柳鈞酒杯中的紅酒倒來一半,“最後一杯,請祝福我一個月後的婚姻生活美滿幸福。”
兩人一飲而盡,柳鈞奇道:“你在擔心?像你這樣豁達理性的女孩,首先挑選的人就不會錯,其次未來的生活瑣碎你一定也能妥善處理,有什麼可擔心的。婚前焦慮?晚上請你唱歌散心。”
“我?豁達……理性?”一直到結賬出門,楊邐還在反覆唸叨“豁達理性”,微醺的腦子轉不過彎來,她竟然能與豁達理性沾邊,若不是柳鈞說出來,她一定不會信。因此上了車,她決定豁出去,厚着臉皮問柳鈞:“你真覺得我有這麼好?如果你與我大哥之間沒有怨恨,你會不會追求我?”
柳鈞毫不猶豫地給了一個“會”,他喜歡內涵豐富可供研究的人。於是,楊邐的心飛揚起來,她笑得非常開心。她想,這就是九死一生經歷萬水千山之後的豁達理性了吧。但是楊邐回家後,卻站在熱水淋浴龍頭下哭了。快樂永遠不屬於她,她寧可不要什麼豁達理性。而窗外,颱風於凌晨登陸,一夜風雨敲窗。
柳鈞早上起來,建築質量良好的牆面竟然會有些許滲漏。他驚訝地探視地面,只見城市路面黃濁濁一片汪洋,可見一夜降雨量。柳鈞驚出一頭冷汗,連忙衝出門去,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小心翼翼開車蹚水趕赴公司。
進工業區,沿路是被刮翻的彩鋼屋頂,是隨髒水漂浮的包裝盒,是挽起褲腿憂慮的人們。柳鈞提心吊膽地想着他的那些精密數控機牀,若是浸水,那死路一條。他心急如焚,可是不敢加大油門,以免發動機進水。好不容易龜爬至公司大門,親眼目睹完好無損的屋頂,柳鈞幾乎激動得想哭。走進廠區,根據本市五十年一遇降雨量設計的排水系統發揮了作用,即使外面市政排水系統已經癱瘓,即使工廠空地一片汪洋,可是騰飛卻可以用水泵抽水保證車間乾燥。騰飛完美地抗擊了颱風登陸。
基建時期,他頂着譏笑甚至謾罵,一絲不苟地選擇設計單位,一絲不苟地審覈各項設計,一絲不苟地選擇建築用材,一絲不苟地現場監督,而今於此大風大雨終見真章。柳鈞站在瓢潑大雨中驕傲地看着這一切,很想抓一個當初嘲笑他的人來此現場,看,他當年做得對,當年的高價付出值得。包括他這幾年來堅持的產品的用料,產品的質量和產品的設計,時間將證明他的正確。
然而,同一工業區的另一家公司老闆卻與柳鈞見解大不同。固定資產因偷工減料在臺風中造成損失?無所謂。他們本就不追求精密加工,等雨過天晴,機器設備洗洗刷刷便可正常使用。成品表面水淹後的鏽跡?酸洗一下便是,公差要求又沒那麼高。還可以遞一份資料去稅務報損,另遞一份資料去保險公司索賠,他的低成本也是精確計算的結果,而且是被市場認可的精確。那位老闆還善意地取笑柳鈞,他只要穩守幾隻成熟經典的產品,一年四季便可旱澇保收,做人越來越瀟灑,誰讓中國市場那麼大呢。哪像柳鈞做得辛苦,成天趕着技術潮頭奔跑,不進則退,不能止息,最後賺的大多進了勞動力成本,何苦,也不過比他稍微多賺一點兒。
柳鈞的驕傲被“嗤”的一聲澆滅了。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追求更快更高更強有時候是個笑話。
很快,楊邐結婚了,柳鈞沒去。但董其揚終於約柳鈞告別,他找到新的東家,與申家和平分手。柳鈞問董其揚爲什麼不自己做老闆,有這身本事在,自己創業事半功倍。董其揚不以爲然,反問柳鈞還沒嘗夠小老闆的滋味嗎。柳鈞被問得無限感慨,當初被爸爸誘拐初涉渾水之時,他即使再長三頭六臂都不會想到管一家企業有如此繁瑣,而今,再難脫身。他對董其揚直言,可惜他騰飛現在廟小,否則絕不放過董其揚。董其揚聽着心裡很安慰,這也算是他黯然告別市一機之際難得的一絲溫情。兩人把酒話別,董其揚看着柳鈞心想,有時候人也不用太有城府,直爽的人討人喜歡,討人喜歡者獲得的幫助足以抵消有城府避免的傷害。比如他就挺喜歡柳鈞,知道此人言行一致,可以放心交往,也可以放心託付,不管柳鈞與楊巡交惡還是與申華東交好,都不影響他對柳鈞的判斷。董其揚心中暗暗地想,或許以後還真可以有新的交集,希望柳鈞未來發展蒸蒸日上。
天又轉冷,不愛運動愛窩家裡的嘉麗和小碎花不免又染風寒,可是錢宏明專心在上海折騰,鞭長莫及。當然,柳鈞也知道錢宏明在上海有另一個窩,也可能不止。於是還是柳鈞半夜被嘉麗的電話叫去,車載孃兒倆去醫院看病。看着燒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嘉麗還得盡力照顧小碎花,柳鈞唯有心裡一邊罵錢宏明,一邊更加盡心盡力幫忙。他甚至不敢在嘉麗面前罵錢宏明一句,唯恐給嘉麗雪上加霜。
最終,當然又是送進注射室打吊針。柳鈞替嘉麗抱着哭累而睡的小碎花,時時關注旁邊燒得打盹的嘉麗,無聊地想自己的心事。婦幼醫院的注射室喧鬧得雞飛狗跳的,可即便如此,輸液下去的嘉麗還是很快稍微恢復精神,她終究是無法釋懷丈夫總是在這種時候缺失,忍不住問正對着吊瓶發呆的柳鈞:“柳鈞,生意人都忙得顧不上家小嗎?”
柳鈞一愣,忙道:“國內生意場競爭激烈,而且競爭的又都是些題外文章,唯有佔用八小時之外的時間。”
“可爲什麼我請你幫忙,總是一呼就應?宏明還說,你的工廠每天事務更繁瑣呢。”
“我家情況特殊,我家是上陣父子兵,你若是呼我爸,有九成可能找不到人,他代我出差應酬去了。我不少朋友與宏明差不多,大家說起來都內疚,唯有用物質來彌補家人。”
嘉麗清澈的眼睛專注地注視柳鈞,看得柳鈞的眼神東躲西閃,他本就不是個愛撒謊的人,而且他面對的又是好友嘉麗。嘉麗輕輕嘆息,“還是看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所佔的地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