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邐對柳鈞可以說是知無不言,恨不得將自己的閃光面都亮給柳鈞。她雖然心裡矛盾,可擋不住心猿意馬,打完電話後思來想去,又找出新的話題,那是一份國際水平的展會邀請函,她複印下來,傳真給柳鈞,希望柳鈞有興趣一起去。果然,柳鈞上鉤了,再次來電約定展會前三天通報決定去不去。楊邐於是滿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來,甚至開始策劃下個月那一天該是什麼溫度,該穿什麼衣服。
柳石堂對兒子的婆婆媽媽很不以爲然,他索性寫一張地址交給兒子,“這是傅家地址,老婆兒子坐牢之後,那個生嚴重富貴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養活的男人不曉得怎麼活,你要麼也去送一把溫暖?”
傅阿姨的家?柳鈞對着紙條看了好一會兒,拿起,撕碎,扔進紙簍,嘆一聲氣下去車間了。相比之下,機器雖然複雜,卻要可愛得多,即使是那臺剛殺了人的高頻焊機。比他更早蹲在焊機邊看操作的是新招聘來的工程師孫工,孫工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經常讓聽的人摸不到頭緒,思維似乎跳躍得很。但只要是機電出身的人,則都是一聽就懂,一聽就聽得出精髓。柳鈞與孫工一見傾心,不管他以前設計的是什麼,招來養着再說。
孫工想改造那臺焊機,避免有人滑倒觸電的慘事再次發生,這個想法與柳鈞一拍即合。兩人站現場看着操作,設想出幾種方案,有障礙式,也有感應式,前者是阻攔人體靠近,後者是感應人體在某個範圍之內時,自動切斷電源。兩人都覺得用後者更加保險,而且後者的適用範圍也廣,可以應用到其他類似設備。而即使定位感應式,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應方式,孫工拿着課題研究上了。若換作柳石堂在場,必定會指出這是不務正業,可是柳鈞不那麼想,孫工有發現的眼睛和思考的頭腦,他不正應該好好鼓勵嗎。
晚上,柳鈞進城與餘珊珊共進晚餐,爲前天吃飯吃到一半逃開道歉。他沒將近期公司那麼複雜的事情跟餘珊珊提起,免得她也傷腦筋。這種事根本無解,還是別拿出來考驗餘珊珊的態度了。餘珊珊以爲柳鈞因爲工亡事故而煩心,飯後陪着柳鈞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鈞說話,可兩人對彼此並不瞭解,當一個人懶得配合的時候,話題便進行得艱澀。柳鈞早早送餘珊珊回家。他這回沒回公司,他被公司的瑣事壓得有點兒排斥工作,他想在與工作無關的家裡好好放鬆一晚,他希望這是一個沒有午夜兇鈴打擾的夜晚。
柳鈞心事重重,在屋裡盤旋半天,最終坐到鋼琴面前。他翻出《保衛黃河》的曲譜,但是沒幾下,聲音便凝滯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下面。柳鈞皺了半天眉頭,決定無視,不管這個手指彈不彈得出聲音,不管彈出的聲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連貫,他無視,只機械地往下彈。
漸漸地,柳鈞心中升起對媽媽的感激,若非當年媽媽幾乎有點兒神經質地屢屢將他從運動場捉回,逼他學習枯燥的鋼琴,今天他又怎能從排山倒海的音樂中宣泄情緒。
隔壁的楊邐卻是從第一個音符聽起,站在與柳鈞一牆之隔的地方,揹着手一動不動聽了半天。好幾次,楊邐想去敲響隔壁的門,可都是臨陣退縮。她只能在心裡默默地描畫着坐在鋼琴邊的柳鈞的形象,想象着那個人的眉頭眼梢……
清晨,當柳鈞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騰飛員工一起,被工亡職工的家屬們擋在門外。
門裡,是柳石堂組織保安和兩條躍動的狼狗保衛大門。門外,是花圈和哭鬧的家屬。柳石堂打手機讓兒子離開,怕兒子被家屬們攻擊。但是晚了,有人認出柳鈞,家屬們擁上來,尤其是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奶奶,拍打着柳鈞要他償命,家屬們的情緒異常激動,下手越來越重。柳鈞卻難以還手,因爲衝在前沿打他的是老弱婦孺。柳石堂只能眼睜睜看兒子獨立難支,無法開門應援,只因大門一開,恐怕那些人衝進來砸的就是設備。他唯有大呼兒子快跑,招呼員工支援柳鈞。
等到柳鈞終於被職工們解救出來,遠遠走開,他摸摸髮際,果然摸出幾縷的血,他的臉好像被死者媽媽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捱了多少拳腳,他已經數不清。但柳石堂再來電話,依然是指示兒子離開,不要與那些人糾纏。人死爲大,這就是風俗。
但死者父親操起一隻花圈,不要命地衝着柳鈞奔來,嘴裡嚷嚷他兒子死了他也不讓柳石堂的兒子好過,打死柳鈞他償命。柳鈞打架在行,可他依然無法出手,很快地逃離了。但是他的車子被死者家屬手砸得慘不忍睹。柳鈞只能憤怒地跟身邊的工人講,“好吧,原本我說銀行貸款批下,我把這輛車子交給你們拆,現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們要圍到什麼時候?沒法上班,我們的工資獎金怎麼辦?”
也有工人道:“柳總,你受傷不輕,快去醫院看看吧,照個X光。”
業務部統計更是憂心忡忡,“明天有兩批出貨,怎麼辦,怎麼辦,那邊又要打電話罵了。”
柳鈞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痠痛的胳膊,準備回去談判,他不願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來電,讓柳鈞千萬忍讓三天,體諒死者家屬的痛苦。柳鈞其實心裡也是這麼想,將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家屬的激動,可是又有誰來理解他這個無過錯者的損失。他終於還是忍了,讓工人們回家,他在公司外面繞了一圈,跳進圍牆。工人也跟着跳進去,做賊一樣地進車間堅持生產。
可是人可以翻牆,運輸車無法進出。生產秩序依然大亂。
如此煎熬了兩天兩夜,公司大門被衝得東倒西歪,門裡門外誰都累,可誰都不放棄,門外更是似乎紅了眼睛。柳鈞問爸爸:“三天,有用嗎?”
柳石堂沉默。於是柳鈞甩開爸爸的阻攔,走到門前,對衝過準備用竹杆子打他的死者親戚道:“你聽着,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驗證據……”他這話出來,對方立即動作停滯,“根據工傷保險基金賠償條例,酗酒造成的工傷不在賠償範圍之內。公司好心,一直替你們向勞動局保守秘密,你們再逼我們,那麼對不起了。如果需要我們的配合,請今天撤退,否則你們不僅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你們也別想從工傷保險基金獲得一分賠償。”
那位死者親戚大聲道:“你嚇誰呢,你……”
柳鈞也提高聲音:“你大聲,儘管大聲。目前這事只有我們父子知道,你嚷出來啊,讓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損失,而是你的損失。”
那親戚猶豫了一下,回去與衆人商量。他們停止了攻勢,但依然沒人撤退。
柳石堂也火了,他讓兒子回來,“警察不肯來,我叫黑道。媽媽的,我再也不給他們一分錢,寧可全給黑道。這個規矩不能開,要是有點問題都圍攻公司,以後公司還怎麼開。媽的,當我是麪人。”
柳鈞沒猶豫,也沒阻攔,他回頭看一眼門外的人們,回去辦公室做事。一會兒,他見到兩輛麪包車趕來,車上跳下手持鐵管的十幾個男人。很快,門外的男眷們被打得落荒而逃,被放過的女眷見勢不妙,也只能扔下傢伙逃跑。柳鈞在樓上漠然地看着這一切,他的同情心已經被磨損到極限,他沒有想法。
公司又恢復正常生產,雖然大家都跟柳鈞說,公司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但柳鈞不知道大家心裡究竟對此有何看法。死了一個人,對死者家庭而言,是一場災難,對企業而言,又何嘗不是災難。
不再有圍攻,但是死者的母親隔天又到公司門口,沒有任何激烈動作,只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
柳鈞告訴行政經理老張,錢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無用,但錢可以保障失去兒子母親的下半生。他讓老張積極配合向基金索賠,而且要想個辦法,讓公司以什麼正當名義給予那位母親一定補償。老張說,幹什麼賠償,公司這幾天被敲掉的損失已經是五位數。柳鈞說,損失早已六位數。老張說,他們過分到了極點,公司上上下下好幾個人捱揍,大家還有什麼可談的,一切免談。
柳鈞心裡狂叫,我不僅想免談,我不僅想免談……但他現在是騰飛的大局。他還得婉轉勸慰作爲談判使者也捱了拳腳的老張,他搞得自己血性全無。
錢宏明應約找到柳鈞,是在跆拳道館。他見到柳鈞被一個黑帶教練好整以暇地打得幾乎滿地找牙,可他又見到柳鈞一次次地站起,頑強與教練對抗。錢宏明實在看不下去,衝進場地攔住。
“你找死!”
柳鈞卻歪着鼻青臉腫的臉笑,“終於痛快了。”
“跟死人較什麼勁,看到這種事只有兩個字,認栽。”
“我認栽得不能再認栽,可你不知道,人家更愛得寸進尺。我今天終於明白,不僅我爸的辦法錯了,我的想法更錯。以後知道了。又撞一次南牆,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知道什麼?”錢宏明心裡認可柳父的做法,可難道柳鈞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
“不能說,一說就是政治不正確。”柳鈞扶着錢宏明才勉強站起來,與教練道謝後緩緩走出來。“假仁假義要不得啊。”
“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
“沒發生什麼,只是我從這件事上豁然貫通。我把根子挖出來了。既然知道了根子,以後就很知道該怎麼做,不會再犯錯誤。”
“根子是什麼?”錢宏明知道柳鈞有總結教訓,尋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興趣知道。
“閃光的思想還沒上升成理論,待我總結兩天後告訴你。”柳鈞嬉皮笑臉的,剛纔衝來與教練對打一頓,打完,整個人這幾天來的繃緊全給打沒了。“喂,我得去這邊衝淋一下,別挾持我。”
“帶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鈞故作一聲尖叫,“哦,我是好人,我不去那種地方。”
“別胡扯。”
柳鈞不願去按摩牀上耗費時間,硬撐着淋浴貼傷膏,穿一件隨隨便便的厚T恤出來,總算恢復點兒人樣。錢宏明等柳鈞上車就道:“剛纔楊四小姐打電話來問你們公司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我讓她自己過來聽你的理論總結。你這回總共損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訓出來的工人,哎喲,我最心疼這個。你不知道,培養一名規範操作的工人容易嗎,簡直是一個個手把手地糾正出來。啊不,應該是損失兩個,另一個坐牢了……”
錢宏明聽柳鈞將前因後果一說,奇道:“小小的工廠,事情這麼多。難怪我幾個供貨商總是跟我嘆苦經,我以前還以爲他們爲了拖延供貨時間唬我。”
“說到供貨時間,這回的事情耽誤我三天的發貨時間,按照合同我以爲這下得賠慘了,好在這是中國啊,謝天謝地,甲方今天聽說我已經發貨,什麼意見都沒有,還說本來就在收貨時間上打了餘量。僥倖得不行。這部分預想中的損失免了。我最心疼的第二個損失是銀行貸款又得再議了,好不容易銀行才伸過一根觸角,唉。”
“資金週轉得過來嗎?”
“亂了,跟銀行的通了一下氣,答應讓我拿私房的房產證抵押貸款。幸好我爸財主頗老,有點私蓄。”
“五十萬以內的週轉以後不用跟我客氣,儘管跟我提。”
柳鈞愣了一下,驚訝地看看正專心開車的錢宏明,心想錢宏明得有多大實力,才能舉重若輕地說出這麼一句來。錢宏明卻是驚訝地看着另一個方向,他剛趕到的停車場的另一端,楊邐匆匆下車,大步邁進的姿勢說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鈞,讓柳鈞看楊邐。“楊四小姐很熱衷跟你在一起。”
柳鈞聳聳肩,不置可否。坐了會兒車子,他反而行動更不便,反正當着錢宏明也不用裝好漢,一徑吱哩哇啦地鑽出車門,拖着腳走出停車場。楊邐見此卻是一臉瞭然,起身親自替柳鈞拖開一把椅子,道:“對不起,我忘了提醒你,處理這種事,保安不管用,需要隨身帶兩名保鏢。”
“什麼啦,他自找的,膽敢挑戰黑帶教練,給揍得沙袋一樣,幸好我及時趕到把他攔下。”
柳鈞嬉笑,打開菜單看吃什麼。楊邐卻是一愣,但隨即又是瞭然,“這纔是開始呢,你得準備打持久戰,工亡家屬逢年過節想起來了,過來燒香哭鬧一番,還得想盡辦法從工傷保險基金那兒將撫卹金賠償金摳出來。”
“走程序大約要多久。”柳鈞從誘人的菜單裡依依不捨地抽出眼神。
“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還未必給你批下來。總之一次一次的鑑定會議,煩得你最後恨不得自己掏錢,當做公司沒交工傷保險私了算了。”楊邐見柳鈞驚訝地看她,“不信?”
“可這是政府強制設立的保險基金,以政府的信譽爲擔保……”問話的是錢宏明,他比柳鈞更不明白。
“我憑經驗相信楊小姐。楊小姐所說的,也正好符合我總結出的理論。請問楊小姐吃點兒什麼?我記得你愛吃醉河蝦和水煮魚頭。”
錢宏明不禁在一邊擠眉弄眼,柳鈞這人渾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楊邐說了菜名,就自己快速點了塞得飽肚子的菜,打發小二走了。楊邐早追問上了,“什麼理論?”
“我從正式回來工作起,就發現國內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對周圍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園裡鍛鍊,我也是被老太太們不知道掂量試探了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險信號。我以前一直不以爲然,以爲國內經過那麼多運動後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還有其他深層次的原因。”
偏偏此時先上來一盤椒鹽排骨,柳鈞當即止住話頭先填飽肚子再說。錢宏明笑道:“吃相!”楊邐卻微笑,將盤子往柳鈞那兒推了推。
終於兩塊排骨下肚,柳鈞對楊邐道:“先從我跟你大哥的衝突說起。那件事本來很容易解決,法律有明文規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於政府主導的執法機構的缺位,讓我們不約而同自力更生尋找解決辦法,不惜動用江湖人士。同樣還是執法機構的缺位,像這回工亡家屬圍攻我公司,我們跟派出所預打招呼,他們竟然說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最後我們不得不也動用江湖人士。正是因爲可信賴機構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別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處可撈,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極端的反擊手段,結果兩敗俱傷,最終雙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撈到好處。也正是因爲不相信機構會保護自己,人們個個都警戒得跟刺蝟似的,寧可用不信任來保護自己。我至今簽了很多供銷合同,買的不敢打預付款,賣的不敢無預付款開工,結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個合同都預留風險成本,甚至我們的內銷報價還高過外銷的,異常畸形。這就是我第一點要說的,執法機構缺位導致的高額社會成本。對不對?”
楊邐見柳鈞一開頭就拿兩家的衝突作例子,臉上訕訕的,但聽柳鈞接下來就事論事,立刻認真地聽住了。柳鈞的解釋,無形中也解脫了少許她心中對柳鈞的內疚。她聽得連連點頭。但錢宏明卻不斷地將菜盤子往柳鈞面前挪,試圖打斷柳鈞,讓他好好吃菜,少少說話,只是不成功。柳鈞憋了那麼幾天,滿肚皮都是牢騷。
“那麼工傷保險的賠付難,是你說的第二個原因?”楊邐最欣賞這種能將事例抽象到理論高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