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來了,眼睛也能半睜,不同的是手上掛了吊針。柳鈞很擔心爸爸的狀況,堅持要陪在醫院,與傅阿姨兩個在黑暗的病房裡一起默默守了一夜。一夜有驚無險,柳石堂睡得很好,還扯起鼾聲,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過來換班時候還沒醒,一張臉白裡透紅。見此,柳鈞纔敢放心離開。
讓柳鈞沒想到的是,走到一樓,竟會看到裹着羽絨服站在門廳的錢宏明。沒等柳鈞昏頭昏腦地想清楚是怎麼回事,錢宏明搶先道:“昨晚跟護士瞭解了一下,知道你會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會回家休息。去我家吧,你家冷鍋冷竈的,連吃飯都沒人照應。”
柳鈞不知錢宏明在樓下等了多久,心裡非常溫暖。多年前的慣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跟以前一樣,兩手抓住錢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錢宏明笑了,也是小時候那種開懷的笑,爲自己能幫到柳鈞,爲昔日重來。但柳鈞走到車邊,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帶我去我爸工廠看看,聽說情況很不好。”
“先睡一覺再去,你這會兒不在狀態。”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我爸心病還需心藥醫。不怕,我經常熬夜。”
錢宏明點頭上路。中途特意拐進一條小路,細心地替柳鈞買來一包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沒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車川流不息,一致如流體般匯入一座大門,場面端的壯觀。柳鈞看清,那兒是從小仰視的市一機。
“不是說國內國營企業日子不好過嗎?看樣子市一機還挺健壯。”
“市一機早已不是國營,你離開後,市一機足足換手三次。先是省裡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買去和日本合資,經營不下去後,轉手給在本市挺有勢力的女華僑,再是剛去年底,兩傢俬營企業合資全盤吃下市一機。這兩傢俬企據說是看中市一機在市區的地盤……”
“啊,國外也有少許報道,預測中國推行按揭後,可能催熱房地產市場。這兩傢俬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實力。”
錢宏明搖頭,“房地產市場能不能熱,不知道。那兩傢俬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們能不能笑到最後。我最佩服的是那女華僑,纔不到一年時間,據說用國外借貸的錢通過跨國操作,這麼一買一賣,轉手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錢。在國外,是不是金融纔是最佳掙快錢的行當?”
“亞當·斯密說,金融不創造價值,不會增進社會財富。”
錢宏明只是一笑,不予爭辯。這也是慣例。他從小用功讀書,心無旁騖,不像柳鈞涉獵廣泛,談吐旁徵博引。柳鈞從小到大稀奇古怪主意不斷,錢宏明則是任其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雖然經常跟着柳鈞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着。他想到,大家在買賣中誰都沒有重視市一機那些新添的日本機牀,可見財富的着眼點應在機牀設備上。“到了,你還認得出這兒嗎?”
柳鈞大驚,這是他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前進農機廠,不僅是廠子的門面變了,新大門用紅色花崗石貼得喜氣洋洋,廠名變爲前進機具廠,而沿街圍牆變爲兩層樓的店面房,連外面的路也變了,不再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寬闊的水泥雙車道,路邊種着整齊的行道樹。他呆了半天,才道:“只有那條水泥電線柱子沒變。”
但等柳鈞走進大門,看見一長溜的車間,纔算鬆一口氣,還好,裡面依舊如故,連堆放邊絲的水泥圍子也還在原地,依然是圍子前面一潭陽光下泛着七彩的油污泥水。彷彿那排店面房將時間的腳步阻隔在外面,因此裡面的時間被神奇地凝固。而讓柳鈞驚訝的是,車間大門緊閉,裡面沒有記憶中熱火朝天的樣子。
依然認識柳鈞的門衛打開的是四米高四米寬、鏽跡斑斑的金工車間大門上的小鐵門。伴隨着小鐵門嘎嘎轉動聲的是車間裡被驚起的一羣麻雀,嘰嘰喳喳的如沒頭蒼蠅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這麼多的聲音,空闊的車間裡還是寂靜得可怕。當小鐵門嘆出最後一聲“嘎”,柳鈞無端地覺得外面冬日冷漠的陽光竟是那麼溫暖,然而如此溫暖的陽光卻穿不透骯髒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陰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車間裡,向着柳鈞卷裹而來。這寒意,自全身毛細血管侵入,直擊心底,令柳鈞不自禁地伸手捫住胸口打了個寒顫。
車間還是柳鈞熟悉的佈局。所不同的是地上的污垢彷彿又厚了點兒。柳鈞順手操起工具箱上面散亂放置的螺絲刀和榔頭,用力一次一次的鑿下,鑿下一次,推出結結實實的一塊污泥。直至鑿到三釐米深度,螺絲刀頭才終於觸到堅硬的水泥。
“你找什麼?”錢宏明開了個玩笑,“尋找失去的記憶?”
“不,尋找偌大工廠大白天停工的原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們的製造車間,地面是光亮的油漆。”
“產品不一樣,豈能一概而論。你我大學時候經歷的校辦廠一樣好不到哪兒去。”
柳鈞一絲不苟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會這麼以爲,但現在我知道這是設備問題,你看,雖然這臺牛頭刨牀保養得挺不錯,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嚴重,這樣的刨牀,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還有管理問題,管頭不管腳。兩個問題結合起來,工廠的出品必然馬馬虎虎。”
“你不能對生產螺絲的廠家與生產航天器的廠家提同等要求。”
“製造業只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麼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語塞,人非聖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了,“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他伸出手指,邊走,邊從一臺臺古老的機牀上滑過。這些機牀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待在這裡,二十多年沒移動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機牀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間最年輕的七三年的臺式鑽牀,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鑽牀,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着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扉。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爲什麼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面對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牀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不禁想起前不久參觀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處設計細節在他這麼一個半行家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臺臺進口機牀,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几淨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家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家業衰敗而無動於衷。
只是錢宏明心中計算,大門邊的一溜店面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麼混的,竟會守着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後不聲不響承包了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六十來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一力不從心,這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麼柳鈞作爲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鈞外表強悍,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後的柳鈞變化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等待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他也只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了,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眯眼,看清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只問了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了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了,沒掛上兩斤灰出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不禁嘆息。讓爸爸拖着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的情形,只有越做越死,爸爸以後多的是住院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麼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裡的糾結:“一邊是親情,另一邊是愛情。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怎麼辦,宏明,換作你會怎麼辦?”
“對不起,柳鈞,我無法給你中立者的建議。非常抱歉。”
柳鈞本來等着一個推心置腹的答案,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看,我不分青紅皁白找你一頓打,留後遺症了。宏明我跟你保證,以後不會了,我們說話別這麼謹慎。”
“我真沒怪你,又不是你的錯。”但錢宏明依然沒給柳鈞任何建議,“我對真朋友才一絲不苟。”
柳鈞白他一眼,死心塌地閉嘴。從小就領教過,若是錢宏明不想說,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話來。他只好自己斟酌,兩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車窗外顯得陌生的半新半舊的城市。
錢宏明見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脣邊,若有所思。可他自始至終依然沒開口給柳鈞哪怕一個字的建議。
錢宏明的家在七層樓中的六樓,三室一廳的房子用白牆、米黃花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裝點得清雅,錯落佈置的傢俱看上去挺是講究。柳鈞不知道這樣的裝修算是什麼檔次,反映什麼樣的收入,他沒有見過國內的參照物。若是拿自己的來比,顯然,錢宏明家的傢俱不夠質感,比如傢俱用的是不夠環保的三夾板,傢俱配套的五金粗糙誇張,皮沙發坐上去剛強挺拔。但是因爲有得體的軟裝飾陪襯,整間房子格調宜人。
錢宏明進屋就打開空調,脫掉外面的羽絨服,穿一件藏青羊絨衫忙碌着安排柳鈞洗漱睡覺。直等安頓下了柳鈞,他才急匆匆打着手機趕去上班。錢宏明唯一遺憾的是柳鈞沒大力讚賞他花大價錢下大力氣經營佈置的豪華小家。錢宏明心想,若是柳鈞迴流接手前進廠,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質要求高的單子交給柳鈞去做,估計這個從德國來的工程師準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所有產品。但是……那樣就得接觸不堪的柳石堂了,他不願。
他不明白,爲什麼姐姐錢宏英已經在房地產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觀,卻一直敷衍着柳石堂,保持着普通朋友的關係。那種不堪的人,不堪的事,只有避得越遠越好,姐姐爲什麼還不走開,受的屈辱難道還不夠嗎。但是姐姐不會聽他的,他也不能強制姐姐,姐姐養活一家四口,至今一個人領一個保姆照料着半躺牀上的母親,和全躺牀上的父親。他沒資格要求姐姐,只有背過身去咬牙切齒,轉回頭,又自覺每月將父母醫療費生活費全包。他只希望能減輕姐姐負擔,以讓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
可是他真猜不透姐姐的心思,爲什麼柳鈞回來,姐姐不僅最先知道,還幫忙張羅。他雖然心甘情願地去接柳鈞,可是對姐姐異常不滿。爲此,他更不願與柳石堂有任何交集。
柳鈞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層樓梯探望爸爸。讓他異常內疚的是,爸爸見到他依然眉開眼笑,而且是硬撐着眼皮,硬提着精神,對着他有些兒討好地笑,沒有埋怨。頓時,一腔熱血涌入柳鈞的胸膛,他不能再猶豫了。
“爸,我去看了廠子,經營很困難?”
柳石堂訕訕地笑,“還行,沒事,害你擔心。”柳石堂語速明顯遲緩,“你去看老翻砂車間了沒?”
柳鈞才說一聲“沒”,今天盯在一邊不肯走,怕柳鈞又說錯話的姑姑趕緊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車間,自打環保前年規定市裡不許翻砂,你爸就把那車間洋槍換炮了,裡面線切割什麼的好幾臺,差點掏光你爸老本。”
看柳鈞目瞪口呆,柳石堂慢吞吞接話,“你看,爸爸能捱,沒困難,別擔心,你回去後也別擔心。爸爸做這行都幾十年了……”
“不。”柳鈞嗓子發澀,一口打斷拼命爲他着想的爸爸,“爸,我決定了,我回來一年,一年裡幫你拿出新產品,設計新流程,恢復正常平穩生產。我能行。”
“什麼?”柳石堂猛地坐直了身,卻激動得一口氣走岔了,咳得昏天黑地,差點兒又背過氣去。
柳鈞因屢屢刺激他爸脆弱的身體,被姑姑嚴厲地下了逐客令。柳鈞不情不願地離開,到門口時候回望,見爸爸咳得通紅的眼睛興奮地追蹤着他,強撐着身子對他揮手。
柳鈞心頭髮酸,這一刻,他決定原諒爸爸。
再次被錢宏明載上車,柳鈞終於見到錢宏明的太太崔嘉麗。嘉麗長相甜美,一眼就看得出是個溫柔的人。除了見面與柳鈞說聲“你好,宏明經常提起你”,隨後就要麼說“是啊”,要麼說“不是”,餘下的話都被錢宏明默契地包圓了,嘉麗只要笑眯眯地看着丈夫就行。柳鈞覺得這一對怪有趣的,再說他心中答應了爸爸,終於卸下一個親情的負擔,滿心輕鬆得很,寒暄過後就道:“宏明,我準備回國一年。”
“我基本上料到你會做這個決定。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回來,我憑多年與國外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你,眼下國內發展迅速,機會遍地,是我們年輕人創業爭天下的最佳時機。再加你在這邊有同學,有親戚,有各種各樣的關係,你的發展將如虎添翼。”
“可是我只打算回來一年。”
“我認爲你來了就回不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
“哈,不會,一年,我不食言。”
錢宏明微笑,“好吧,一年。即使只是一年,你還是需要朋友的幫助。我請了在機關工作的三位高中同學今晚爲你接風,你以後肯定有需要他們的地方。”
柳鈞哈哈大笑,“宏明,你好庸俗。”
“呵呵,沒良心。”錢宏明歡快地與兒時朋友笑鬧着,驅車來到一家簇新的“豪園”餐館。下車時候他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家飯店元旦前纔開業,老闆之一是買下市一機的其中一個股東楊巡。別看楊巡在本市可以橫着走,可據說他開這家飯店的目的是拍東海集團宋總的馬屁,給宋總姐夫一條好財路。”
柳鈞又笑,“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你這個RAM①。”
嘉麗“咭咭”地笑,錢宏明自動替妻子說明:“她從認識我起就叫我內存。”錢宏明邊說,便將手中塑料袋交給柳鈞,“裡面是三條瓦倫蒂諾的領帶,你等會兒送給他們,我看你肯定焦急回家沒帶禮物。”
柳鈞沒推讓,他又不是出生於真空,跟着精怪一樣的爸爸早已知道禮多人不怪。但是對於錢宏明的周到,他依然是伸手將好友晃得地動山搖。
愉快地吃完一頓晚飯,是錢宏明大包大攬地結賬。然後一車三個人又摸到前進廠,摸進老翻砂車間,對着一車間的新式裝備,柳鈞大致確認前進廠的產品方向。只是柳鈞很不甘心,做這樣的產品,對於他這個孜孜以求高精尖的人而言,簡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回去路上,柳鈞一路要求錢宏明幫他尋找國外生意,錢宏明卻左手習慣性地放在脣邊,但笑不語。柳鈞腦袋轉了幾個彎纔想明白,錢宏明不願因生意而與他爸碰頭,剛想說“以後直說嘛”,但話沒出口,他立即伸手將嘴巴捂住。前面還坐着嘉麗呢,看起來嘉麗不瞭解丈夫的過去,否則錢宏明何必諱莫如深。柳鈞想明白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也放在脣邊,他忽然有些理解錢宏明這個手勢的意義。
嘉麗卻是好奇地問了句整的:“爲什麼不答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