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一時間靜悄悄的,範翔和杜康面面相覷,沒想到真的有人盯上了他們。
陸鴻示意周掌櫃在一邊坐下,說道:“他們問了些甚麼?”
周掌櫃在旁邊的小凳子上挨着半邊屁股坐了下來,將那托盤倚靠在了腳邊,照實說:“只是問了些貴客們的姓名、身份,倒並沒有甚麼了不得的。業態城一向都是這般,但凡有生人進來,都要盤查一遍……”
“嗯。”陸鴻稍稍放心下來,“那麼再問你三個問題:第一,這業態城的道使是個甚麼樣的人,有多大的勢力;第二,業態城百姓的民生如何;第三,怎樣進入土丘上的那座圍城?”
周掌櫃好像屁股坐上了烙鐵一般,騰地站了起來,腳下一不小心踢飛了那塊木托盤,哐噹一聲在地上打了兩個轉兒,翻倒下來。
“對不住,這三個問題小人一個也答不上來!”周掌櫃既有些驚惶,卻又十分堅決,他不知道眼前這些人到底是甚麼身份,但是這幾個問題對於業態城中的人來說全都是禁忌的話題,特別是對於他們這些在當地只有財力而無權力的中原商人。
道使高保正可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在這人的地盤上做買賣,一個不小心只會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拱了拱手,說道:“這些問題在下確實無能爲力,不過閣下可以放心,周某人絕不會把今天的話泄露出去,咱們做生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願去做告密的小人,明日就請各位搬出去罷——最好是回中原去……”說着向外便走,連那托盤也忘記拿了。
“請慢。”陸鴻突然叫住了他,並且向範翔使了個眼色。
那周掌櫃不明所以,回過頭來疑惑地瞧着幾人,問道:“還有甚麼見教?”
這時範翔站了起來,從褡褳之中取出四件有長有方、大大小小的金線木盒,分別排布在桌上,並且一一打開,只見四個盒中分別裝着一方玄武大印,一張官憑、一塊獅虎佩、一隻魚符,四樣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黑玉金沙、白紙青銅,樣樣都不是凡物!
這玄武大印就是安東都護府副都護的公印,原本應該在平州的都護府衙門裡擱着,但是由於去年兩胡侵略河北道時曾經攻下平州,更將整個都護府衙門付之一炬,一應公章大印也都席捲一空。
所以陸鴻手裡這件是朝廷新制的,便讓他帶了過來。
那周掌櫃雖然不認得副都護專用的玄武大印,也不知獅虎佩是個幾品官職,更加沒見過專門調兵遣將的魚符,但是他見過那一道秀紅錦緞扎系的宣紙官憑!
當日他們大東家朱胤得到文林郎的官身之後,也有差不多類似的一件物事,還曾經召集了家中大大小小的掌櫃管事齊聚望東樓開會,並且向大夥兒得意洋洋地展示了這麼一件好寶貝!
他好像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這是朝廷派了大官下來探查哩,誰都知道安東這片地區雖然掛着安東都護府的名號,但是依然是五部傉薩負責制,而且比高句麗時代還要混亂得多。
當年高句麗雖然也是分成五部,但是五部之中每三年要進行一次選舉,選出一位大對廬,又叫吐捽,相當於正一品之職,總領國事,而國王則只具有精神上的象徵意義,閉宮自守,不能制御。
後來前唐滅了高句麗,設立安東都護府,便將一整個兒的大對廬制度全盤推翻,改爲接受唐朝廷冊封的羈縻政策。
等到了大周時期,特別是近幾年,朝廷罷黜了土人都護和高麗王,接連換上四任漢人大都護,想要將安東夷民徹底漢化,改都護府爲都督府。
但是事實卻反而每況愈下,不僅改制都督府遙遙無期,甚至由於土人都護和高麗王的罷黜,五部之中再沒有一個能夠統領全局的人物,因此而陷入了各自爲政、割據自立的情形當中……
朝廷爲了這事曾經多次派遣官員下來,有拿出上國威嚴來強壓的,也有空中畫餅來誘惑的,最後要麼是灰溜溜地被傉薩、道使們趕走,要麼就是被拒之門外,然後死於山賊隻手!
陸鴻沒想到事情竟然已經嚴重到了如此無法收拾的地步,連官員死亡的事情都有發生?
“千真萬確,去年年前在業態城就發生過一次,一個七品還不幾品官對道使出言不遜,結果晚上被趕了出去,第二天一個大活人就成了屍體。”周掌櫃說得倒是詳細,“現在安東有一股山賊,也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聽說有三四千人,也有說幾百千把的,也有說上萬的,首領叫做‘白衣山神’。他們原本在東部活動,後來被安東守捉圍剿,打不過邊軍之後就跑到內部,後來內部開始建城,有大量官兵駐守,只好又逃竄到南部來了……”
他不知陸鴻是個甚麼官兒,只好又多說了幾句。
但是他心中明鏡似得,這位大人一上來就問他的姓氏籍貫和家人,而且知道他是朱氏商會的,那麼想在淄州找到他兒女的麻煩簡直是輕而易舉。
況且他們既然能混到這業態城裡來,想必總是有點兒本事,他一來不願意給夷人做幫兇,二來他畢竟是個中原人,奉公守法的概念深入骨髓,也輕易不敢得罪了官府。
這點兒小心思陸鴻也是摸得通透,不過他讓範翔把那些破銅爛鐵排布出來,可不是讓這老東西在這顧左右而言他的!
他坐正了身子,微微笑着說道:“你們大東家有個文林郎的官身,你知不知道是誰給的?”
那周掌櫃眼珠子一轉,心想這位知道的倒不少,恭恭敬敬地回答:“這個東家和小的們說過,這官身雖然是青州都督府頒發的,卻是平海軍的陸將軍幫忙……”
陸鴻搖了搖頭,說道:“你錯了,這官身是他自己掙的。我再有本事,也不能決定他當什麼官兒!”
那周掌櫃大驚失色,第三次將他又打量了一遍,不敢置信地問:“您就是平海軍的陸將軍?”
“我不是。”陸鴻說。
那周掌櫃便拍着胸脯鬆了口氣,誰知隨後就聽到一句更加讓他驚詫莫名的話:“我現在是安東都護府副都護!”
周掌櫃“窟咚”一聲坐到了地上。
……
……
第二天一早,陸鴻他們在獲得了足夠的信息之後,便離開了安順客棧。
他們打算儘快從業態城趕往積利州,做最後一站的調查。
昨晚周掌櫃一一回答了他的三個問題,那業態城的道使高保正,是南部傉薩高晉真的侄子,城中有精兵五百,加上三千奴隸,在業態城完全是一言九鼎!
業態城的百姓有田畝者十不足一,絕大部分都是高保正的無償勞力,每月發一批口糧度日——多少不等,全看道使的心情。
家中實在吃不飽飯的,便將家人送進內城做奴隸,或者將女子送給高保正淫樂,往往能多分幾分口糧,甚至能夠向城內搬遷,而成爲“上民”……
上民所獲得的錢糧自然是比城門後面的下民們要寬裕得多。
至於那座土丘上的內城,四月份道使納妾時曾經開放過一次,請了他們這些商人去宴飲,當然了,他們這些參加宴會的人都得出一大筆禮金!
那內城除了道使官署和住所,其他就是兵舍和奴隸窩棚,還有一座寺廟——這基本上算是標配。
平時除了奴隸要進出勞作之外,就只有高保正的那些手下們可以自由出入,平民連多望一眼也是罪過……
陸鴻在掌握這些消息之後,便打消了進入內城刺探的心思,而是徑直出了集市,往積利州去。
他們一行人今日化零爲整,不再分成幾批行動,而是從周掌櫃手中買了幾匹馱馬和一些貨物,裝扮成一支商隊,踏上了前進的路程。
陪同他們一道兒走的,還有周掌櫃本人,他將店裡的生意交給了一名大夥計,自己便換上輕裝,跟着陸鴻他們出門去了。
當然了,他沒有那麼好心,會主動帶路,這回陸鴻也許了個官身給他:從九品下將仕郎,是最低的一階文散官。
就在他們走出安順客棧的時候,那土丘之上兩扇木門相對而開,無數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人排成三列縱隊,從門裡相跟着出來。
陸鴻他們正在觀望的時候,只聽旁邊的周掌櫃小聲道:“不要多看,這是道使的奴隸們去做活了,帶隊的是殺人王泉木和,被他盯上了可沒甚麼好下場!”說着便帶領他們這批人馬熟門熟路地穿出集市,揀了一條大路,在居民區當中往北而去。
出了環形的集市區域便是“上民”們的居住地,大人們也早早出門耕種去了,只有幾十個娃娃光着膀子,有的甚至連褲衩也沒有,就這麼赤條條地湊在一塊兒玩耍。
只見這羣娃娃們追逐着一隻用樹葉藤條紮成的鞠球,正你追我趕地叫着喊着。
“這些土人會蹴鞠?”陸鴻問道。
“會。”周掌櫃答道,“不僅會蹴,而且善蹴,高保正的奴隸之中就有一批專門的蹴鞠高手,專供他觀賞享樂用的。”
陸鴻遙想着高句麗時期,這些百姓們安樂怡然的生活,不禁沉默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