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的莊子裡,香姑娘一改過往的嬌憨之態,手中捏着一份奏疏,面色忐忑地看着面前的陸鴻。
這份奏疏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長安縣令元琦。
“長安那邊,似乎也不怎麼太平。”元香憂心忡忡地道。
陸鴻接過那份奏疏,是元琦上表給朝廷的,重點說的只有兩件事:第一,長安與黔中道之間的書信往來十分密切;第二,武氏諸王數月來不斷在關中徵召士卒,並且秘密操練,恐有異動!
陸鴻將那份奏疏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心中瞭然:這是元琦發現了長安武氏諸王的異動,卻不知是否應該在這個節骨眼上,報告給朝廷知曉,因此將奏疏送至江南,請自己的女兒帶到神都,交給自己定奪。
說起來這元琦能夠在長安縣令的任上一做便是多年,自然是有一定的政治智慧的。
長安縣因爲是京縣,與萬年縣兩座縣城一同組成了長安城。長安縣令是正五品上的官職,不同於從七品下至從六品上不等的外縣縣令,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再加上豐慶帝繼位以來,勢力龐大的武氏遷入長安,這個地方就愈發顯得“與衆不同”。長安縣令這個官職,既是一方主政首腦,又是京畿地方的長官,因爲武氏在側的緣由,同時又兼任着“看守”之職,其任職難度並不亞於權力中心的京官們。
但饒是這位長安縣令元琦的長袖善舞,因爲遠在西都,也無法切實判斷神都如今的狀況,因此對於這封十分敏感的奏疏的處置,實在不敢擅作主張。
如今他將奏疏通過元香轉呈到陸鴻的手中,顯然是一步十分謹慎,也十分正確的路子。
陸鴻手中翻着那份奏疏,不禁暗自搖頭。如今擺在他眼前的,一方面是神都城內變幻莫測的形勢,另一方面又有武氏諸王在長安的搗亂。
而且從奏疏中檢舉的,長安與黔中道往來密切這件事來看,武孝宜應該也是個閒不住的主兒……
陸鴻感到事情越來越棘手了,他手中要人沒人,要權沒權,對內要震懾城內的異動,對外還要操心整個兒天下的穩定,忍不住感到腦仁生疼,卻又無計可施。
一時間頗有些荊棘在前,而無斧斤以劈斬;虎狼在後,卻無刀矛以備身的無力之感。
陸鴻丟下奏疏, 極其厭煩地道:“就沒有一個
肯消停消停的嗎?”
他一擡眼,見香姑娘有些尷尬地站在當前,只好再度收拾心情,問道:“如果我同意這份奏疏上報,令尊有甚麼安排,誰來上奏?”
這裡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只有他一個人,且莫說他願不願意去、城內的人肯不肯放他來,即便他想去,別人也能容得下他,但他一個江南兩道經略使,替長安縣令上奏疏是怎麼一回事?
好在元琦早有預料,事前已經做了詳盡的安排。
“長安縣的步縣丞,如今就在神都,東驛館裡住着。職下可以帶到東驛館,請步縣丞上奏。”
元香按照其父的指示,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陸鴻心想,這還差不多。
不過要想用武氏諸王的異動來前置別人,恐怕並沒有多大的說服力——李氏繼位後,既然敢太太平平地將武氏諸王安置在長安,那就早已防着武氏的這一手。
因爲長安四圍並無大倉,關中地區人口稠密,糧產也不十分豐富。因此,想要在長安養兵,那無異於癡人說夢。
當年前唐高宗皇帝在長安時,還要屢次前往洛陽“就食”,原因就是長安無糧,養不活如此之多的大軍、官員。
如今長安武氏諸王想要取得糧食,首先便需攻破風陵渡,到隴州三大倉就糧,或者再往東,奪取神都周邊興洛等倉。
可風陵渡易守難攻,又豈是輕易可得的?
因此,即便城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也不會因此自亂陣腳——雖然武氏諸王在號召兵員的方面,着實有極高的手段。
但是隻要神都方面扼守住風陵渡,那麼長安越是兵多,潰亡也就越快——糧食消耗甚巨,而外無補充,自然就無以爲繼,甚而反噬自身……
不過武氏諸王所帶來的這份壓力,總不能叫陸鴻來獨自承擔,因此他還是同意了這份奏疏的內容,讓元香帶進城,交給步縣丞去也。
要說陸鴻對此疏不抱任何希冀,那也並不盡然。
如今神都內外暗中較勁,但是兩方的都進展甚緩,看似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這一封奏疏,或許石沉大海,或許不暇一顧,但是也可能就成了打破平衡的一把鑰匙!
三月廿八,朝堂之上沒有任何迴應。
陸鴻依舊守在書房裡,看上去似乎只是在坐以待斃,或者說靜觀其
變。
但是,就在最近的兩日之間,已經又發出了三封書信,第一封送給韓清,讓他全權代表自己,與武孝宜談判,尋求合作;
第二封發往淮南道,請鄧家軍兼顧江南兩道的靖綏及防務等事,因爲陳三流已經奉命帶着新徵召的數千城防軍,開拔向深度而來;
第三封則送至神機將軍府,希望與老師取得聯繫……
在發信的同時,他也收到一些信件和消息。
其中有一封最特別的、也最讓人意想不到的信——送信的人是一位馬伕,送信的方式爲射箭。
就在這天晌午時分,一杆折去了箭簇的弩箭,從莊門外帶着哨音激射而來……
不僅如此,信紙的樣式也很別緻。
那是一張梅花箋。
陸鴻認得這種紙張,因爲廣平郡主曾經託邱太監給他捎過一封信,用的就是這種帶着馨香的粉色信紙,也就是梅花箋。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語氣卻萬分緊張:“陳州王弒儲挾君,生死一線,盼君至東宮援手……”
陸鴻看罷這信,陷入了久久的凝思。
窗花燭影,天光暗淡。
陸鴻心中彷彿有一星火種在躍動着,他手中捏着那張梅花箋,思緒紛飛,彷彿瞧見了當年初見廣平的情景。
神都、仕女、步打球……
即便是往後廣平所展露出來的政治天賦,以及過人的手腕、能力,甚或於在那馬車上的旖旎風光,全都不及初見時的那一眼。
他在猜測着自己的內心,似乎是愛過,或者欣賞過這位特立獨行的女子。他忍不住走到書架邊上,捧出那本《戰國策》,隨手翻到當中一頁,一張已有些許褪色的梅花箋,便靜靜地躺在書頁的夾縫之中……
陸鴻頭一次打開那封信,只見上面兩行娟秀而又不失勁道的行書:
君不見天河之水寄多情,爲我相思獨愴然。
宮裝雲鬢復花紅,爲掩憔悴枕江山。
陸鴻念着這兩行詩,一時失落,一時哀傷。他終於明白,廣平的這封信,從來就不是寄給自己的。在她的心中,自始至終就只有那位早已魂歸天際的人,他就是江慶的哥哥,江山……
陸鴻在解懷之餘,帶着些許的傷感,沉寂了多日之後,他終於再次走出書房,走出了莊子的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