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郝年左右瞧了瞧,向陸鴻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雙手將兵部急件交了過去,說道:“稟告將軍,前頭依着將軍的話派人一路往神都的驛站打探過去,果然都有這批……”他眼睛在地上的一排屍首上掃了一眼,縮着脖子嚥了口唾沫,續道,“這批人留宿的蹤跡,咱們老縣令當即將這事報給州里,然後轉呈朝廷,兵部就此事發下的六百里急件,小人順道兒送過來了!”
陸鴻看他面容憔悴,一身驛丞制服髒兮兮的,便知道他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便向小金子說:“送郝驛丞下去更衣休息。”隨即拍拍郝年的肩膀,“一路辛苦了,晚上替你擺酒接風。”
郝年搓着手,喜滋滋地答應一聲,便隨着小金子去了。
陸鴻拆開急件掃了一眼,便交給了劉德海。
劉德海接過來一瞧,只見兵部批文十分果決,命平海軍務必嚴密盤查青龍港,截住一干人等,不服管束者一律格斃!
他的心中簡直悔恨到了極點,如果昨夜就讓他們儘早下海,此時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他現在只能想辦法做些手腳,暗中解決掉那個胡女蕭宛,將這事的損失降到最低……
可是怎麼“解決”呢?他頭一回感覺心裡亂糟糟的,甚至根本想不出甚麼可用的辦法。
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徑自穿過人羣,回到了他的辦公室兼住處。
陸鴻的目光在他的背影停留了片刻,便命人將所有屍體和物證全部歸攏起來,並且撤了防,任由衆軍們鬧哄哄的,一齊逮住五團的人打問經過。
他讓三流子看着現場,自己牽馬回到指揮所。
按理說此時的他應該分外輕鬆,而且如今兵部已經通曉了這件事,他只要將物證和犯人一併押解了送到神都去,交給湯柏,後邊坐等着朝廷嘉獎就行了。
這樣不僅劉德海無法可想,省的節外生枝,甚至能夠借兵部的手一股腦兒收起後邊的大網來,他拍拍屁股做個甩手掌櫃,不用管不用問,簡直是輕巧得不能再輕巧的事情!
可是我們的陸鴻考慮得顯然要更加深遠一些,他又想起戰後那段時間,兵部和衛署聯合設立的那個“督查司”,他至今也沒弄明白,這個督查司設立的目的到底是爲了針對李毅還是針對整個軍方。
一切的跡象都在反反覆覆中變化,一會兒看似只是有人想扳倒李毅,所有的矛頭都指向這位左路軍兵馬大總管;一會兒兵部又廣泛撒網,是個人就咬一遍,似乎是爲了整個軍方而來!
後來他到了神都,又隱隱然覺得此事並非這麼簡單,因爲文人和衛軍的背後,又硬生生殺出了一個禁軍體系……
這就更加複雜了!
不過以他如
今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暫時得不到更多的信息,所以督查司的設立到底出於甚麼樣的目的,他並不能有個準確的判斷。
正因爲如此,他不敢就這樣輕易地交出這些人和物,至少不能交給兵部,他不想去年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那些破事再重演一遍,那麼大周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微妙平衡又要在他手上打破,說不定還會掀起一陣互相撕咬惡鬥的風潮,今年的掃北行動也有可能受此影響,那他不知道要受多少同袍的唾罵!
也不知是受劉德海那個蕭索背影的影響,還是因爲連日來緊繃的精神終於得到了舒緩,他現在只覺得渾身乏力,苦悶地搖了搖頭,將遲行在馬樁上拴住,按着刀跨進了指揮所。
大堂裡的士兵們聽見門口一陣嘩啦啦的鐵片撞擊聲,就知道將軍回來了。他們一齊轉過身,等待着陸鴻示下。那蕭宛此時精神萎靡,正五花大綁地縛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只有一雙眼睛還存着幾分光彩,在陸鴻身上掃了一眼,便低下頭閉上了眼睛。
陸鴻叫來兩個小兵,擡頭展臂,讓他們幫自己卸下山文鎧。就在他們將山文鎧從陸鴻身上托起來的一剎那,他感到渾身說不出地輕鬆,好像四肢百骸都活泛了起來。
陸鴻扭動着脖子肩膀走到大案後面,坐進自己的圈椅裡,長出了一口氣,向那些人吩咐:“你們先去罷,讓陳校尉把東西都帶到指揮所來。”
邊軍們便都領命告辭。
指揮所裡就只剩下他和蕭宛兩人,陸鴻一時間並沒有想到該問些甚麼,只能沒話找話地問:“你叫蕭宛?”
她不說話,甚至連頭也沒擡。
“你受傷了?”
還是沉默着。
陸鴻有些自討沒趣的感覺,他不禁考慮要不要學着電視裡的模樣整一套逼供刑具來,甚麼夾板、皮鞭、烙鐵、老虎凳之類的,不過這些玩意兒看過就忘,也不知是怎麼個製法。
他拋卻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索性也不去理會這個女人,往圈椅裡依靠,舒舒服服地閉目養神。
可是他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一句清脆的發問:“你叫陸鴻?”
陸鴻一愣,睜開了眼,只見蕭宛擡起頭來,甩開額前垂束的髮絲,露出一張瘦削的臉龐來,那張臉有着三分江南女子的清秀,還有七分北地胡女的狂野,只可惜鼻樑下和額頭上都染着血污,未免美中不足,兩隻清凌凌的大眼,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陸鴻感到有些好笑,這些女人的心思真是難猜,你叫她說話罷她偏偏不說;不讓她說罷還要反過來逼問你……
不過只要她肯開口,總歸是件好事,他點了點頭,說:“是,咱們是老相識了。”
蕭宛
忽然微微一笑,說:“我記得你,去年在那個客棧門口的就是你罷……沒想到你竟然是軍官假扮的團練兵。”
陸鴻也笑了笑,並沒有解釋,只說:“你那一箭挺狠吶,險些死在你的手上!”
蕭宛眼波流轉,在他胸口箭傷處凝視了一眼,說:“那可抱歉了。”可是語氣之中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
“藍鷂子在哪?”陸鴻將皮靴架到大案沿上,漫不經意地問。他的身子又往後靠了靠,想坐得更加舒適一些,誰知道已經有些年歲的椅背當即發出了“吱吱”的抗議,這讓陸鴻趕緊坐直了一些,後背也不敢再發力,生怕這東西當場散了架!
蕭宛卻不答他,反而眼中帶着笑意,在堂下看着他折騰,半晌才反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在蔣家客棧的?”
陸鴻還在到處檢視着他的椅子,頭也不擡地道:“你自己告訴我的。”他沒有說謊,確實是昨天晚上她親自說出口的。
可是蕭宛卻覺得他在捉弄自己,當即閉上了嘴,不再說話了。
這時三流子帶着十幾個人進來,將屍體和馱馬丟在門口,其他馬背上和這些人的隨身物件一起堆在了蕭宛旁邊。
“檢查過沒有?”陸鴻和三流子交換了一下目光,可是他並未得到確切地暗示,看來這堆東西里頭暫時沒有發現甚麼可用的內容。
果然三流子說:“檢查過了,除了幾百張皮子,和幾千緡永興號的飛錢,其他都是些隨身用度的東西。”頓了頓,又想起來甚麼似的,“這八個人的身份路引給範錄事瞧過了,都是假的!”
陸鴻點一下頭表示知道了,他指着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門外的屍首馱馬,說道:“把這些皮子留下,錢留下,其他亂七八糟的也不用多看,裝一車送到青州都督府去——對了,飛錢拿來我瞧瞧,是永興號還是青州永興號……”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基於杜康的判斷。如果青州永興號真的已經換了東家,那麼這兩家雖然同名,卻已經絕不可能在飛錢上仍然互通了,就好像在沒有銀聯的時代,是不可能跨行取款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假如有人將錢存入青州永興號,再拿着飛錢去別家永興號兌成現錢,那麼顯然就是拆了永興號的東牆來補青州永興號的西牆,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三流子道:“是永興號的,有鄭州分號的字樣。”說着將一沓飛錢交了過去。
陸鴻從裡面找到一張最小面額的一百緡,交給三流子道:“你從侯義那叫個人,把這張帶去青州交給小五子他們,到青州永興號去兌錢,是不是一個東家就看能不能兌出錢來!”
三流子恍然大悟,喜道:“這是個好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