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度的醫學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更爲昌盛。
在經歷幾乎滅亡世界的核戰爭後，破而後立的文明將現代鍊金術和舊時代科技完美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全新的技術，併成功掌控了絕對靜止元素乙太，以此形成了超自然系統的文化和科學。如今【斯科瑞德聯邦】的文明高度在人類反覆重生的這片大陸上，可以說已然達到了位居頂點的程度。
甚至，只差一步人類就可以突破作爲一切固有規則極端的空間與時間，達到某個從來也無人企及過的——更高、更遠的境界。
唯是如此，這發達的一切也挽救不了某個即將逝去的生命。
*
那個女人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
虛弱的俏臉上全是蒼白，因爲難產而失血過多導致美麗的瞳孔毫無光澤。如果不是房間裡熊熊燃燒的壁爐所帶來的溫暖，恐怕女人早就因爲寒冷而休克了。
冬日的生產極爲艱難，對於身體天生就過於柔弱的她來說，更是無比嚴峻的考驗。
——遺憾的是，沒有丈夫在身邊支持的她，並沒能熬過這個試煉。
她的生命在這一刻已經全部給予了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偉大的母性讓女人對於這一點毫無怨言。
生命已經所餘不多……
唯是如此，她也並沒有安靜的閉上眼睛休息，反而固執的用目光尋找着剛剛從自己身上分離出來的骨肉——他和她的孩子，繼承了他們夫妻血脈的後代。
能夠爲自己所崇慕的男人誕下一男半女，對瑪利亞而言，已經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儘管代價慘重到付出自己的生命，可女人卻並不後悔。
揚起的視線聚集在牀前一位長袍老人的身上，他枯老的手臂中小心翼翼的懷抱着一個剛剛入睡的孩子。深陷的眼窩深處閃爍着無比慈愛的光芒，白色瀑布般的長鬍須輕輕在嬰孩的小臉上方帶着幾分感動的飄拂着。
佈滿歲月風霜的老臉上，全是憐愛到無法抑制的心情。
這個孩子將繼承埃斯貝爾家蒼龍的意志，成爲九大世家之一的家主，在不遠的將來帶領着本家繼續先祖的神話……這些雖然也很重要，但是對於老人而言，懷中曾孫和自己血脈相連的那份感情，更加令他感動。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即將入土之前，還能看到家族血脈的延續，更令他感到歡愉的事情。沃爾貝特老翁對於這種讓自己渾身震顫不止的幸福給予了完全的肯定，如果不是一百多年歲月的修養，恐怕老人此刻早就已經老淚縱橫了。
“爺爺……”
耳中傳來自己孫女虛弱的呼喚。
老人的思緒從遙遠的地方重新回到此地，視線很自然的凝聚在女人那因爲失血而顯得格外憔悴，卻在蒼白之中反而更凸顯其宛如寶石般高貴的容顏。
琉璃般晶瑩剔透的瞳孔以強烈渴望的意志，癡癡的望着老人手中的嬰孩。
作爲一個擁有着上百年智慧的老人，當然明白瑪利亞的眼神代表着什麼意思。當下慎重的將嬰孩遞到女人的懷中，以安慰到甚至有些沉重的口吻說道。
“……是個男孩，瑪利亞。”
“太好了。”
她笑的十分的燦爛。
一直以來和丈夫聚少離多，整年獨守空帷的她所擁有的幸福甚至無法和普通的民婦相提並論，虛弱的身體爲了誕下這個孩子更是受盡了折磨，
但是，現在的她，卻還是在幸福的笑着。
“真是睡的很可愛呢。”
勉強的倚在牀上，女人懷抱着自己的孩子，失色的瞳孔再度閃亮起來。
大約是因爲母性的光輝太過耀眼，所以完全的遮蔽了產後失血導致的虛弱和疲憊，溫柔而幸福的微笑熠熠生輝。
事實上，原本應該連坐起來的力氣都不具備的瑪利亞，能抱起孩子，就已經是奇蹟了。
沃爾貝特老翁並沒有反對自己孫女的勉強。當初決定將她嫁給家主洛斯特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她這一生與幸福無緣，而一直只爲家族利益着想的老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給自己的孫女幸福這種奢侈的東西。只不過在如今這臨近最後的時刻，即使是心如鐵石的老翁，也不忍心再剝奪女人最後的幸福和安慰。
瑪利亞的存在就是爲了這個孩子——除了洛斯特以外，族裡的每個人、甚至女人自己本身也是這麼認爲的。
“能夠延續洛斯特的香火，真是太好了。”
“…………”
明知道這一點的瑪利亞，卻還是親暱的用額頭觸摸着兒子的臉頰，如此的說着。
對於此，就連冰冷的沃爾貝特老翁也忍不住把臉別到了一邊。作爲本家最德高望重的大長老，雖然不是嫡系的血脈，但威望卻是至高無上的。這一點也決定了老人必須要鐵面無私的爲家族奉獻，而不能有絲毫的私心摻雜其中。
即使是自己最親的孫女和曾孫，也不能流露出太多的感情。
“儘管要以埃斯貝爾家嫡系的身份活下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孩子以後可能會怨恨把他生下來卻又馬上離開的我。唯是如此，爺爺，這一刻我還是覺得很自豪，很幸福呢。”
外面的風雪很大，可寒冬的氣息卻始終無法滲入這對即將分開的母子之間。
作爲一個女人爲自己最愛的男人生下孩子，在履行妻子的義務同時成爲了母親，這是任誰也無法剝奪和否認的幸福。
所以女人並不怨恨自己悲傷的命運，反而認爲這“真是太好了”。在自己渺小的命運裡面儘可能的尋找着寶貴的東西，肯定那僅有些許的幸福，肯定着被生下來的孩子，並認爲那是賴以自豪的事情。
這是隻有身爲母親的女人才會擁有的，堅強的品質。
看到瑪利亞的這個表情，沃爾貝特老翁的心裡面就像是有刀刃在刺進去一樣。
面對着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和自己孩子的孫女，他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能說，只能拼命的閉上眼睛，盡力掩飾着馬上就要顫抖個不停的身體。
“我的孩子……”
如同捧起細沙一樣擁抱着孩子，那細膩的手感甚至讓人幻覺般的以爲，只要稍微粗心一點，這個孩子就會從指尖持續的流失一樣。
那個質量實在太過輕巧，以至於讓人感到有點危險。
“媽媽對不起你……”
淡淡的呢喃，女人終歸還是沒有忍住淚水，在離別之前失聲痛哭。
纖細而淡雅的手指帶着無比的憐惜撫摸着兒子細嫩的臉頰，那充斥着依依不捨的琉璃瞳孔之中，淚水持續的滴落在孩子的臉上。
被傷心的冰冷水滴驚醒的嬰兒，彷彿領悟到即將失去母親一般，大聲的哭嚎着。
臂彎中的震動頓時令剛剛成爲母親的瑪利亞慌張起來。
好不容易安撫下懷中的孩子，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經油盡燈枯的瑪利亞將孩子重新遞迴到沃爾貝特老翁的手中，輕輕而又專注的說道。
“爺爺，洛斯特不在，您就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好。”
用最簡單直接的回答掩飾自己的哽咽，老人故意揚起頭來思考。
在片刻之後就穩定了情緒，沃爾貝特老翁低下頭來靜靜的看着懷中的嬰孩，以無比期待的眼神凝視着那猶自沉浸在睡夢中的小臉。
“龍豈池中物，雪天出生，就叫埃斯貝爾·雪·中池吧！”
“你說好不好……瑪利亞？”
老人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回答，倚靠在牀頭的女人已經永遠的閉上了眼睛，纖細的手臂安靜的垂落在腹部。凝固的俏臉上面全是無比幸福的微笑。
——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的微笑居然可以溫柔到這種程度。
老人的淚水終於再也控制不住的，從老臉上流了下來。
***
三個月後，春暖花開。
以龍爲名的千年名門埃斯貝爾家在這片春意中卻只有哀傷的意味。
作爲貴族議會制的聯邦最古老和最具榮耀的九大世家之一，埃斯貝爾家歷代都以卓越的軍功而享有着廣大的盛譽。儘管在政治上的地位僅僅居於九大世家之末，但卻因爲掌控着聯邦內最大的軍權，而無人敢輕視。
此刻——
剛剛經歷完大戰，帶着累累傷痕從千里之外的金恩加要塞趕回家的洛斯特，卻只能抱着盛滿妻子骨灰的瓷罐跪在正廳的靈堂之中失聲痛哭。
爲了等待他的歸來，靈堂已經整整擺了三個月未曾撤去。
白色的布帛纏滿埃斯貝爾家的每一個角落，而這個連渾身血污都未曾洗去，盔甲破爛不堪的男人，在充滿悲情的此處顯得格外突兀。
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打擊實在太多了，多的遠遠超過了男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隨同自己一起作戰的弟弟切斯特，在這持續了一年的對魔族戰役中失去了右手，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握着武器跨上戰場；無數的本家子弟和戍衛要塞的屬下們，留在了戰場之中永遠不能歸來；而如今，就連自己的妻子也因爲難產而告別了這裡。
……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就永遠的離去。
跪在瑪利亞遺像的面前，洛斯特無法控制自己愧疚的心情，每次只要擡起頭來看到照片中妻子溫婉的笑容，他的心就像是被千刀萬剮般的疼痛。
“瑪利亞，是我累死你的——”
這個從心底一直涌上喉頭的聲音，宛如最惡毒的詛咒在身上纏繞。
懺悔也是無濟於事，知曉自己再也沒辦法珍惜妻子的現實，讓男人的眼淚無法停止的流淌着……而以前每當他痛苦的時候，瑪利亞都會在他的身邊鼓勵他，支持他，卻從來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
那些清脆溫柔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這讓男人感到無比的絕望。即使知曉深愛着他的女人永遠也不會責備他，但如今這已爲一體的兩人生離死別，讓男人所體會的是，身體被狠狠切除一半的痛苦。那種錐心噬骨的疼痛已經遠遠超越了人類可以忍耐的極限。
男人其實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作爲家族最高貴的道具，爲了埃斯貝爾家無尚榮光而獻出自己全部的他，總有一天會把最重要的妻子拖累到死——這份覺悟從很久之前就如同噩夢般的在他的腦海之中存在着，只是卻沒想到這麼快的就來了，讓他連反應的時機都沒有。
故而尚且沒有用理智想出應對辦法的洛斯特，只能在這裡不停的哭泣。
“抱一抱孩子吧。”
站在洛斯特身邊的老人將孩子輕輕的遞到了他的面前。
想要伸出手去卻又馬上被電擊般的縮了回來，孩子那純潔無暇的睡臉，在男人看來就像是擁有着無數鋒芒的利刃一樣。
“爺爺，我辦不到啊……”
就這麼讓雙手停留在半空之中，洛斯特再度哭了。
“是我害死了他的母親！”
痛苦的低下頭，這句話幾乎將男人硬生生的撕裂成兩半。
對於這份軟弱沃爾貝特老翁以長輩的身份狠狠的打了男人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過去之後，在洛斯特滿臉愕然的表情面前，老人以冰冷卻悲哀無比的聲音如此的說着。
“抱着他！這是我的孫女用性命換來的孩子！”
“…………”
深深的低下頭，洛斯特顫抖着從大長老的手中將孩子抱入懷中。
太過嬌小而輕巧的身體，可是在男人的臂彎之中，卻比岩石更加沉重，洛斯特的身體宛如承受不住一般激烈的顫抖起來。那份無可抵抗的重量，不是壓在他魁梧的身上，而是壓在他脆弱的心裡。
男人慟哭的表情在這一刻看上去，幾近悲壯。
懷中輕如鴻毛的質量安靜的沉睡着，微弱卻竭盡全力的呼吸維持着胸膛的起伏，然而就是這一點小小的存在，尚且不具備理智和意識的孩子卻耀眼的令他發狂。
孩子無法說出寬恕他的話，但是那個安睡的面容卻彷彿凝結了妻子對他全部的愛。
“嘎～。”
從沉睡中醒來的孩子踢了踢腿，小手胡鬧的掠過父親的胡茬。
然後就像是找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兩隻短小的胳膊用力的伸出去，在父親的臉頰上反覆的磨蹭着。小小的嘴巴里面發出幼嫩而清脆的笑聲。
對於那個歡快的笑容男人驚愕到難以置信。
“爺爺……孩子笑了！你看到沒有，孩子笑了！”
像是一個普通父親一樣的激動的站了起來。小心翼翼環抱的雙手裡面，就像是擁抱着全世界那樣珍貴。
如果是以前，看到這樣失禮的族長，沃爾貝特老翁肯定會忍不住出聲呵斥，但是在他自己都無法按捺那份傷心的現在，看着男人那幸福到淚流不止的表情，老人心裡所剩下的就只有羨慕而已。
能夠爲自己所愛的人哭泣，對於歷經滄桑的老人來說，已經太奢侈了。
在擡起頭來的時候男人再度看到妻子音容宛在的笑臉，原本好不容易停歇的淚水再度從眼眶中流出。對於洛斯特而言，他的一生中全部的淚水都沒有這一次流的多。
用癡癡的聲音，他如此的看着妻子的遺像說道。
“瑪利亞，你看到了麼？我們的孩子會笑了……”
男人的臉上，全是摯愛到無法抑制的表情。
*
一切的悲傷終於在嬰兒的歡笑聲中告一段落。
然而——
無論是遠古的神秘還是如今的幸福哀傷，都將在十七年後再度掀起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