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月帶章行逸穿行在人少的巷道間。
一路上章行逸不停地問:“老子昏迷的時候你說了什麼?老子好像聽見你說什麼大哥, 小時候,還什麼出獄。你他孃的到底編了什麼故事?”
雲月拿着手帕,舉高了手按住他的後腦勺, 一塊深藍色的手帕很快浸溼透了。
“住口!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招了你。”雲月吼道, 一把推開了濟仁醫館後門。
章行逸進門時被門檻絆了一跤, 一下倒在了她身上。雲月費力支着他, 側頭一看, 發現他面色蒼白如雪。
“何大夫,何大夫!救命!”雲月大聲喊道。
“老子長這麼大,第一次來醫館, 都他孃的你害的。”章行逸虛弱道,說完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的時候, 他的頭被包得只剩下五個孔, 兩個眼仁和兩隻鼻孔, 加一張嘴巴。
雲月站在榻前,見他睜開了眼睛, 沒好氣道:“活了?”
“老子好着呢。”章行逸說,聲音中氣十足。
雲月走近病榻,放低了聲音對他說:“今天你見到的那三個人,都是南邑軍的武將,你那個樣子就是在找死你知道吧?”
“哦, 知道了。”章行逸目不轉睛盯着白雲, 弱弱道。
“真不知你跟我斗的那些腦子哪兒去了, 你今天蠢透了知道嗎?”
“哦, 知道了。”
“診金我已經付了, 你在這裡躺幾天再走。”雲月說完就要走。
“哦,知……等一下!”章行逸叫住她, 她轉過身來,他說,“我覺得我這幾天腦子壞掉了,你能不能陪陪我?”
雲月呵呵一笑,說:“你這次腦袋裂了,何大夫已經把裡面的毛病都治好了。”說完決然轉身要走。
章行逸在她轉身那一刻拉住了她的手,雲月轉頭不耐煩地看着他。
“小白臉。”章行逸聲音很低,“我覺得我這腦子還沒好,怎麼還是想拉着你呢?”
雲月掙開他的手,一臉驚恐道:“你有病吧!”說完逃也似的跑了。
半晌後,章行逸看着門口喃喃道:“老子真他孃的有病。”
果然遇見土匪就沒有好事,回到王府,不一會兒周曠珩便帶着何大夫進了宣蘭院。
黑虎跟在何大夫身後,見了院裡幾個丫鬟,心裡替他家王爺叫屈。要見自己的夫人,還得跟着大夫進來才見得着。
雲月躺在牀上,小腿上包着夾板,纏了厚厚一層。她神情懨懨的,看起來似乎瘦了。
周曠珩立在屋子中央,定定看着她,目不轉睛。
眼看着何大夫解開紗布,雲月後背滲出冷汗。
何大夫隔着手帕捏了捏她的腿,她也沒反應。
“嗯,快好了。”何老放下手帕說,“這幾日可下地走走,每次一刻鐘,一日走三到四次便可。”
吩咐完,何老收拾藥箱便離開了。走時看了她一眼,不敢相信方纔在醫館那凶神惡煞的人是她。
何大夫走了,周曠珩卻不走。
幾個丫鬟互相對視幾眼,最後默契地一同退出了房間。
“還疼嗎?”
雲月睫毛輕顫,擡頭看周曠珩。他凝視着她,眼裡的情緒,她沒看錯的話,有溫柔。
這樣的眼神不能多看,雲月轉開眼:“不疼了。”
房裡靜默下來,周曠珩站了會兒,走到案邊倒了水,走到榻邊遞給她。雲月接過來,慢慢喝着。
周曠珩就靜靜地看着她,也不說話。
可這次雲月並不感覺壓抑,她覺得他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可他不開口,她也不能問。
“養好身子,本王除夕帶你去襄安橋。”臨走時,周曠珩說。
雲月擡頭看他,終於與他目光相接。
可這次周曠珩卻先轉開了目光。
“書也別抄了,想出院子便出。”周曠珩頓了頓說,“要出府的話,本王有空可以帶你出去。”
雲月眼前一亮,很快收斂了回去。這算是摔斷了腿得來的福利麼?
得了周曠珩的話,雲月第二日便拄着柺棍兒出了宣蘭院。
天冷,雲雨給她披了斗篷。就是去年周曠珩送的那件,青色緞面,領口和帽檐有一圈純白兔毛,柔軟極了。
“小姐你看,那亭子建好了。”雲袖指着湖邊八角涼亭說。
“過去看看。”
“小姐肯定會喜歡的。”雲雨輕輕笑道。
這亭子與京城南邑王府那座一模一樣。
雲月還記得,她那時隨口提過“要是在南邑的王府裡也建一座就好了”。正是今年盛夏,蛙鳴荷香在側,那個燭光下令她失神的人當時沒說什麼,卻將她的話放在了心上。
還未到亭前,雲月便看見了亭檐下掛的匾額,上書三個大字:伴月亭。
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比她自己臨摹來的好看得多,龍飛鳳舞,飄逸灑然,還藏着磅礴氣勢。
“參見王妃。”正愣怔間,一道陌生的女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雲月轉頭,一個粉色身影出現在眼前。
王氏恭敬跪在地上,對她行大禮。
“起來吧。”雲月的神情沒有變化,語氣不鹹不淡。
“謝王妃。”王氏站起來,擡頭直視她。
雖刻意隱藏,雲月還是在她的眼裡看見了輕蔑。她反感這種表裡不一的人。
“我走累了,回去吧。”雲月眉頭微皺說。
“姐姐留步。”王氏語音帶笑,“以後要一同伺候王爺,妹妹對王爺的喜好一無所知,還望姐姐多多教導妹妹。”
“我從未伺候過王爺,以後可能也不會。機會就讓給你了,只希望你別步我的後塵。”雲月冷冷道,“還有,我是正妻你是妾,你沒資格稱呼本妃姐姐,記住你的身份。”
王氏臉色垮了下來,她哼一聲道:“王妃讓妾身記住身份,可知妾身是何身份?”
“一個郡主罷了。”雲月還未說話,一旁雲雨接過話頭,“在大嶽,連三歲孩童都懂,無論何時何地,除了皇后,任何女人見了南邑王妃都不得直視,你已犯了大不敬之罪。”雲雨覺得對方既然是妾,跟奴婢丫鬟其實差不多,自家小姐與她對話簡直折了身份。
“王妃真是好手段,手下的賤婢都敢教導主子。”王氏咬牙切齒,卻當真不敢再直視雲月。
“雲雨的主子只有一個。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自稱主子,還請王側妃注意身份。”
雲雨從前很守規矩,也不知是不是跟着雲月久了,將她的張揚跋扈學了去。也或許,她一直是這般,爲了自己在乎的人能不顧一切。
王氏還想反脣,雲月適時打斷了:“好了,我真的累了,你退下吧。”裝着斷腿,雲月不好太高調,她想着來日方長,總有機會給這郡主顏色看的。
王氏卻不甘心,站着不走,雲雨剛想催她,她冷笑着開口了:“王妃嫁到王府一年有餘,卻還未與王爺圓房。到底哪來的底氣教訓本郡主?”
雲雨等人聞言氣得眼睛發紅,雲月卻沒什麼反應,只是涼了目光。
“這王妃的名頭根本不符實,你我都沒有王爺的寵愛,在這府裡一樣沒有地位。”王氏輕笑,毫無顧忌道,“不過,離了王府,妾身還是郡主,而王妃不過平民之女。況且,”王氏頓了頓,眼裡閃過得意之色,“王妃知道是誰讓陛下把妾身送來的嗎?”
雲月看着她,神情淡漠。
“是當今雲家家主,王妃的堂長兄,也是當初送王妃來的人。”看着雲月臉色終於變了,王氏緩緩吐出那兩個字,“雲霽。”
回府以後,聽說今日雲月出了宣蘭院,周曠珩剛走到荀院,還未進屋便轉身出來,去了宣蘭院。
雲月在廳裡抄書,一字一字,一筆一劃寫得很慢。一旁放着周曠珩抄的那本《應兵》。
“怎麼還在抄?”
說話聲打斷了她,她手下筆尖一歪,最後一筆寫殘了。她擡頭,看着周曠珩,一個呼吸後轉開了目光。
“練字。”雲月放下筆,語氣淡淡的。
雲月神情淡漠,明顯不想理人的樣子。周曠珩不由自主皺眉。
她只要出了宣蘭院,肯定就能看到新建的亭子,看到亭子上的字。可她還是一副見到他就不開心的樣子。
“怎麼了?”
“王爺何出此問?”雲月似乎不明所以。
“本王讓雲起以民籍入伍,解了你的禁足,若是你想出府,與本王說一聲便是。”周曠珩看着她,語氣氣呼呼的,帶着質問,“你還有何不滿?”
“王爺想多了,我沒有不滿。”雲月覺得周曠珩的語氣很特別,但她沒心思細想。
“雲月。”周曠珩喊她的名字,她終於擡頭看着他。
周曠珩皺着眉,眼神卻熱熱的:“上次本王說的氣話你要記到何時?你到底是賭氣還是怨本王送走了雲起?”
雲月微怔,他承認上次說的是氣話了。他的語氣雖然冷硬,但好歹算是認錯吧?
“我早就不生氣了,我知道王爺是怎樣的性子,只是我覺得不該惹你生氣。”雲月淺笑,“現在這樣不好嗎?王爺不必費心,只管當我不存在,這樣對你我都好。”
沉默了良久,周曠珩定定看着雲月說:“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雲月反應了片刻纔想起來,他指的是什麼話。雖然很難過,但是大半是真話啊。她無言以對。
“你說得對。”周曠珩淡淡吐出這四個字,說完便轉身拂袖而去。
雲月呆呆看着周曠珩的背影,根本想不起來她方纔說了些什麼。她僵硬地拿起筆,轉了幾下手腕,筆下三個字力透紙背。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