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救雲霽, 雲家子孫處處求人,雖不說受盡白眼,卻也遭盡冷遇。雲漢斜着眼看了雲堂幾眼, 雲堂受不住, 跑到雲月跟前晃了一整日。雲月沉默一日, 最終丟下書卷, 在傍晚去了右相府。
她去求薛尚明, 通過他見到了他父親薛相,各種利弊分析談了近半個時辰。她分析了朝堂局勢,說雲家覆滅以後, 高氏針對的將是薛家。
“王妃所述朝堂局勢,老朽明白, 但王妃可知, 雲霽沒有活下來的理由。”薛相面色平淡, 帶了些慣常的笑意,“老朽無能爲力。”
“雲家亡了, 如今薛家是大嶽第二大家族,薛相不必自謙。”雲月定定看着薛相說,“只不過,若是薛相肯搭救我堂長兄一命,雲家在朝中殘餘的勢力盡可爲薛相所用。”
薛相有些鬆動, 但當時沒有下定決心, 他婉言說考慮一夜。但云月明白, 他再思慮一夜定不會出頭。雲月卻不見擔憂, 她淡然從容行禮。離開相府時, 薛尚明送她。
薛尚明有話要說,卻沒有找到時機, 本打算送雲月回客棧時說。不料——
剛到相府大門,迎面便遇上了進門而來的周曠珩。薛尚明和一衆下人半跪行大禮,雲月與他對視一眼,隨即垂頭也欲下跪,已經慢了衆人半拍。
周曠珩冷聲說:“給本王跪一個試試。”
雲月聞言站直了身子,卻不敢看他。
“等着本王。”周曠珩還是軟了語氣,他說完便擡腿進了院子。門口一衆人僵在原地許久未動,雲月也沒跪成。
她沒等他,在門口上了古家的馬車回了客棧。一整晚,周曠珩也沒來找她。
雲月心裡複雜,她想他來接她回去,她也不想他來接她回去。
第二日,雲霽被放了出來。雲家舉家到天牢去接回來。
在熙平宮刺殺皇帝時,雲霽的腿被禁軍砍了一刀,在牢裡五日得不到醫治,如今刀口早已腐爛,一身白袍有一半被染成了暗紅色。
後宅婦人們見到雲霽血紅的下半身時,個個哭成了淚人,除了雲月。她立在一羣女眷之中,神情淡然,頗爲奪目。雲漢和雲堂更是擺着一副鬆了一口氣的神態,只差互相道賀說萬幸了。
謀反到了皇帝跟前都能免了死罪,朝野譁然,無人知道皇帝是如何想的。雲月只想知道周曠珩是怎麼做到的,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雲月明顯感覺得到,雲霽從死牢裡出來以後,她爹看她的眼神變了。
之前是茫然中透着憂慮,現在是憂心中透着愧疚。彷彿他要賣女求榮了似的。
雲霽被釋放的當日,雲家舉家南下。路上所需盤纏均來自友人和外嫁的女子。雲家敗落,很多出嫁了的女子都回來幫扶。離開那天她們都回了各自的婆家,只有雲月沒有要走的意思。
“丫頭不回王府了?”出發前雲堂問她。
“你想讓我回去?”雲月沉着臉反問。
“作爲你的父親,我當然不希望你跟着我們四處奔波,流離失所。”
“你現在除了是我爹,還有別的身份嗎?”雲月看着她爹,目光清澈,彷彿只是好奇。
雲堂大笑一聲,鬍子亂顫:“乖女兒,有些東西是放不下的。”
雲月沉默了半晌才說:“那我就遂了你的願唄。”
聞言云堂眉頭聚攏,目光變得複雜至極。
“我送你們到大夷去,若是到了大夷,王爺還不來接我,我就自己回去,到那時——”雲月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們都不能打我的主意。”
雲堂看着遠處正在裝載的馬車,沒再說話。
雲家一行五十來口人,護衛佔了一半。他們離開京城那日,南邑軍還未開拔。
從出城起,雲起就沉着臉不語。
雲月打馬過來問他:“二哥,你還是回南邑軍裡去吧。”
雲起卻笑道:“一家不守何以守天下?”
他說了這句話,彷彿也說服了自己,從那日以後便沒再顯露出沮喪。
雲月在南邑和大夷經營數年,積累的家業豐厚,全家都聽她的去了南邑。走的官道,出發五日後,還未走出皇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遇上了殺手。
雙方已經激戰一個時辰。
白茫茫的天地間,地上的鮮血刺目。血腥氣衝入馬車,車裡的女眷開始作嘔。
護衛拼死護主,最後只剩了不到五人。然而殺手卻不見減少。
他們是有備而來,不爲財不爲色,只是殺人。雲家的男子漢浴血奮戰,個個都負了傷。拼了命不讓殺手靠近馬車,車裡都是些老弱婦孺,是他們必須守護的人。
可是殺手人數太多,根本殺不過來,眼看雲家能戰的人越來越少,有殺手越過他們的保護圈,靠近了馬車。
殺手直撲向窗口,未曾想被裡面放出來的冷箭射中了肩頭。殺手後倒,眨眼間便被雲起削掉了脖子。
鮮血噴出了丈遠,很快融入雪地的泥濘裡。
南邑王派來的暗衛終於出手,二十來個暗衛,兩個北向去,剩下的人加入了腥氣沖天的戰場。
這些個暗衛,不僅要保護雲家的女眷,還要保護雲家的公子少爺。不到兩刻鐘,他們便丟了命。
雲家人孤立無援,殺手仍在虎視眈眈。他們訓練有素,人數衆多,明眼人一猜便知到底是誰派來的。
他們被流放,永不入朝。可是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們。
雲月拿起外面飛進來的刀,定了定心神。她旁邊坐了三個臉色煞白的姐妹,她們都看着她,眼裡沒有燃起希望。
她跳下馬車,揮刀使出巳牧教的殺招,卻被殺手一刀格開了,連帶着打掉了她的刀。
殺手沒有停頓,劈頭朝她砍下來。千鈞一髮之際,雲月懵了,她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刀鋒落下來。
聽說雲家人失蹤了,周曠珩先是不敢置信,後來臉色唰一下就白了。
他太相信周胥樑和高太后。
這麼多年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蠢透了。他竟然相信了他們。
“寅隱,回京傳令,讓子樂除掉高路琳,方法不論。”周曠珩的語氣森然,彷彿恨不得親手結果了高太后。
寅隱領了命便去了。
南邑軍開拔不過一日,按寅隱和子樂的速度,今晚應該就能得到高太后的死訊。
周曠珩恨不得親自跑到事發地去,親自去搜尋雲月的蹤跡,可是他此時不能離開大軍。高路琳敢派人刺殺雲家人,難保不會派大軍來偷襲南邑軍。他已經不相信皇城裡的任何人了。
最終,他將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讓他們務必將雲月活着帶回來。
兩日後,有人帶回消息,說事發地被白雪覆蓋,他們挖了半日,只見殺手和雲家護衛的屍首,不見王妃,亦不知他們逃跑的方向。
因爲一場大雪和一場刺殺,周曠珩徹底失去了雲月的蹤跡。
穿過風雪,到了溼潤的南方,天兒卻不見暖和。南方的寒冷是透入骨髓那般,讓人從內冷到外。
馬上的漢子裹着一層皮裘,他的目光時而銳利,時而柔軟。
同他相同打扮的還有二十幾個,他們護衛着一隊馬車。馬車隊精緻典雅,同這二十幾個漢子的裝束很不符。
爲首的漢子打馬疾走了幾步,與一個瘦小的青袍男子並排而行。
“小白,前方右轉去我的寨子。”
“我說過,不去。”
“爲什麼不去?”
“爲什麼要去?”
章行逸皺眉,卻沒有云月料想中的激烈反應。
過了許久,章行逸笑道:“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想讓你小子替我把關來着。”
雲月終於轉頭看向他,她眉頭皺了又鬆,她說:“那姑娘定是極好的,你別錯過了。”
“你說得對,老子的眼光天下第一。”章行逸仰頭哈哈笑了幾聲。
他們走過了岔路口,直行不遠就是絕城地界。
那日,是章行逸及時帶人趕到救了他們。雲家人不知道這羣土匪哪來的,居心爲何,看到爲首那土匪將雲月緊緊抱在懷裡,他們懵了片刻,隨即明白了過來。
不久,雲月她娘對她說:“若是無以爲報,便莫要相欠。”
雲月明白,但現在她需要他。不是爲了她自己,是爲了雲家剩下的二十幾口人。
到了鎮南橋,雲月與章行逸分別。
雲家的馬車都開過了橋,雲月還在鎮南橋以北。
“小白……”章行逸紅着眼眶,艱難地喊了雲月一聲,“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章行逸。”雲月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後會無期。”
雲月的語氣和眼神都很堅決,章行逸看着覺得透不過氣來。可他撐住了,他笑了笑,別過頭去,緩緩轉身向後走。
看着對岸的青山,雲月重重呼出一口氣。
人這一生,要做到不虧欠真的不可能。
她苦笑一聲,上馬轉身,馬蹄踏過鎮南橋。遠方山林裡,幾輛馬車急速奔馳。
到了大夷,他們就安全了。按她這兩年的部署,至少可保他們衣食無憂。等他們安頓好,她就要回南邑王府去。
這幾日,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他。此時,她還天真地以爲,她在他的心裡沒有那麼重要,她沒有利用價值。她可以回到他身邊,守着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