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狄屯兵十萬於陵關城下, 領兵的是科穆汗最得意的兒子,名叫裕光臣,是個年輕的將軍。
日落西山, 戰鼓齊鳴。胡狄兵舉着藤甲向城樓飛奔而來, 密密麻麻的藤甲, 像毒蛇的鱗片。
雲月親自上了城樓指揮戰鬥。
胡狄近了, 到了一射之地, 她還不下令。
胡狄兵慢下來,藤甲遮蓋了他們的身體,整齊的步伐震天動地。
突然, 走在最前方的一排士兵腳下踩空,轟然倒地, 掉進了一排溝壑裡。慘叫連連, 胡狄大軍陣型亂了。
“點火。”
“放箭!”
連着兩個命令落地, 燃燒的火箭破空,呼嘯着落在胡狄兵身上, 藤甲上。一時間,大火漫野,城外平原上慘叫不絕於耳。
幾個呼吸之間,狄兵反應過來,弓箭兵彎弓拉箭, 射出的箭又快又狠。
定西軍避讓不及, 傷亡不少。
箭矢交鋒過後, 胡狄軍毫無頹勢, 仍舊如蝗蟲過境般掃來。
陵關城高牆厚, 胡狄兵人多勢衆。一場攻城大戰,彷彿一羣螞蟻撕咬動彈不得的螃蟹。螃蟹體積大, 外殼厚,可並非沒有薄弱之處。
城門下聚集了數不清的胡狄兵,沸水,熱油澆下去,胡狄兵發出的慘叫令人心頭髮瘮,可不消片刻,殺聲又起。
一時間,血腥味,烤肉味鑽入鼻子,令人作嘔。
攀爬城牆的胡狄兵不時掉落,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
胡人的弓箭很硬,他們的箭很有力,近處有小兵被一箭射穿了喉嚨。雲月眨了下眼,又看見一人滾下了城牆。
站在城樓上,片刻都是煎熬。
攻城四個時辰,到了半夜,胡狄撤兵,屯於陵關以西三十里處。
裕光臣知道不可能一次就攻下陵關,這次傾全力攻城,試探的目的更重。不過他恐怕沒想到己方會損失這麼多人。這場攻城戰中,胡狄損兵一萬。
雖然扛住了猛烈的進攻,但定西軍亦是傷亡慘重,傷亡四千人,折損了五分之一。
雲月走下城樓,吩咐完戒備事宜,便回了將軍府。
兩名副將送她回來,走時對她說:“雲將軍,多虧了你,我們感激不盡。”
“沒有我你們也能做到。”雲月道。
“不。多虧了你的防衛計策,才讓我們不至於損失更多人。”副將誠摯道。
雲月淡淡一笑。
“我們先去安排探查事宜。”兩位副將說完就走了。
回到將軍府大堂,雲月坐着出神。雲曦給她拿來了飯菜,她見到菜裡的豬肉,有些犯惡心。
不一會兒,章行逸頂着一身血污跑來了。上下打量了雲月幾眼,見她沒有絲毫損傷,便拿起筷子吃飯。
“餓死老子了。”他嘴裡含着食物說。
雲月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大半日沒吃飯,胃裡沒食,吐的都是些又酸又苦的東西,激得眼淚都出來了。
雲曦趕緊打水來。她洗漱了,閉眼側靠在墊子上,手撐着額頭,眉頭皺着。
屋裡另外兩人都知道她有多難受。雲曦悄悄抹淚,章行逸難得地很安靜。
夏日將盡,夜色微涼,章行逸找了張薄毯來給雲月蓋上。他坐在她身邊,不時盯着她看。她穿着男裝,跟榕樹寨初遇時一樣,清秀而英武,令人辨不清雌雄。
天快亮時,雲曦不得不叫醒她。雲月猛地睜眼,神色很清醒。
“將軍,援軍已到東城門三十里。”堂下小兵說。
“南邑王來了?”雲月急切問。
“是……不是,是雲家軍。”小兵回答。
雲月恍然,沉了語氣道:“領兵的是誰?”
“雲老將軍的二子。”
小兵說完,見到雲將軍的臉色放鬆了些。
“好。出去再探,同他說我沒空去迎接他,讓他到了來找我。”雲月說。
雖說只是三萬人,但云家軍從前在西越的戰績,足以讓胡狄軍恐懼百年。如今他們捲土重來,對胡狄的威懾仍在,對定西軍的士氣有極大的鼓舞。
雲起到了陵關城,下了馬便問:“定西將軍在何處?”
接領的伍長片刻不敢耽誤,即刻領他去了將軍府。本以爲可以馬上見到自家妹子,不想見是見到了,可在場的還有好幾名副將。他一到,所有人都轉頭看向他。
雲月看他一眼,眼眶紅了片刻,眨眼便恢復了平常。
雲起入座。
雲月讓盧副將再仔細說明軍情。
“今晨寅時,裕光臣派了三萬人北向急行軍而去。那邊有通州,許州。二州居北,距涼州和陵關都很遠,胡狄從前未曾侵犯過。”盧副將說。
“可探清他們的目的了?”雲月問。
“未能探明。”盧副將有些沮喪,“胡狄大軍守衛嚴密,昨晚派去的探子和突襲部隊均失了手。”
“雲將軍,你怎麼看?”雲月問她哥。
“我推測目的有二。第一,分散我們的兵力。第二,從通州許州侵入西越腹地。”雲起在路上已經將西越的軍情分析過了。
其他副將點頭。
“他的目的只能達成一個。如今北疆軍還沒有消息,南邑軍更加鞭長莫及,我們做這一切就是爲了拒胡狄於西越之外。那麼如今只能從陵關派人去了。幸好,雲將軍帶人來了。”雲月說。
雲起有些茫然,他看向雲月,片刻後反應過來。
“讓雲家軍去阻擊?”雲起問。
“正是。”雲月說,“雲家軍擅攻,你對地形定然也已經爛熟於胸,雲家軍去正合適。”
雖說分散軍力陵關會很危險,但也是不得已,在這麼多人面前,雲起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我要跟定西將軍單獨談談。”雲起只能答應。
細節還未確定下來,其餘人有些猶豫。
“你們先出去一會兒。”見雲起似乎生氣了,雲月說。
其餘人一走,雲起便走到雲月面前,把她抱在懷裡,抱了片刻便放開了。
“我好不容易趕來,你怎麼又讓我走?”雲起知道她是故意的,有些生氣。
“你也看到了,沒辦法的事。”雲月牽脣苦笑。
她的臉色蒼白,雲起看了更不想走。
“裕光臣此舉是爲分散雲家軍兵力。若我帶兵離開,他定會猛攻陵關,到時你怎麼辦?”雲起皺緊了眉頭。
“還有兩日,南邑軍就要到了。陵關城易守難攻,即使胡狄人再多,城門下能放的也就那麼些人。守兩日不成問題。”
很小的時候,雲堂帶他們來過邊關,雲起不是沒見過攻城戰,雲月如此輕描淡寫,只是爲了不讓他擔心。
“阿月,你跟我走吧。這裡我派手下的將領來守,他們都是萬里挑一的大將,戰場經驗還勝於你我。”雲起懇求道。
雲月垂眸沉吟片刻,對他說:“那就更要把他們帶着,如今你初掌雲家軍,將來會需要他們的支持,要趁此機會獲取他們的信任。”
“阿月,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今陵關的情況?若是封州的胡狄大軍趕來,你怎麼辦?”雲起又急又氣。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撒手不管。”雲月目光堅定看着他,“而且,南邑王就要來了。他不會讓陵關失守。”
見勸不了她,雲起有些頹然。
“哥,事不宜遲,你該走了。”雲月輕聲勸道。
“我帶一萬人走,剩下的兩萬留給你。”
“留給我一萬就夠了。”雲月說。
最終雲起還是拗不過雲月,留下一萬雲家軍,帶着兩萬雲家軍北上而去。
兩個時辰後,盧副將匆匆來報,胡狄大軍再次攻城。
雲月再次登上城樓。這次有了雲家軍,她派他們出城迎戰,加上城樓上定西軍的配合,胡狄軍再次被打退。
此役,胡狄折兩萬,陵關守軍損六千。
從城樓下來,雲月沒有吐,吃了午飯便去各處巡視。
第二日傍晚,陵關守軍扛過了胡狄第三次進攻。
殘陽如血,卻沒有什麼熱度。血紅的圓輪沉入西山,天色很快暗下來。
城樓上的士兵正在收拾戰場。死在城外的陵關守軍無人收拾,三日來,城外屍體成堆。西風吹,捲來氣味,陣陣腥臭熏天。
“將軍,數過了,還有一萬零八百人。”盧副將聲音沙啞,說完咳了幾聲。
“嗯。”雲月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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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關守軍僅餘一萬。對面胡狄大軍三萬有餘。
“佈置下去,今夜全城戒備,士兵輪流休息。”明日南邑軍就要來了,今晚恐怕會有場大仗。
盧副將領命去了。
風吹起她額角碎髮,她乾嘔了幾下,想吐,又憋了回去。
雲曦給她披上斗篷,她讓雲曦給她找一把劍來。雲曦欲言又止,還是去了。她一人立在城頭,風扯起她的披風,搖搖欲墜。
看着風中搖曳的火把,雲月眼睛有些花了。再守一夜,明日他就來了。他會守住陵關,他會打敗裕光臣,他會奪回封州……
還有一夜。
一夜平靜。
雲月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胡狄沒有進攻,也沒來騷擾。
天快亮時,她登上西城樓,腳下青磚被鮮血浸透,變成了更深的黑色。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轉身,見是探查南邑軍的小兵,她的眼睛亮了些。
小兵雙膝跪地,頭埋得很深,看不清臉色。
“將軍,南邑軍於慶嘉江畔紮營,一夜未動,此時距陵關五百里。”小兵的聲音很低。
“你再說一遍。”雲月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脣顫抖起來。
小兵額頭上的汗水不停滾下。他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
“南邑軍昨日傍晚於慶嘉江畔紮營,一夜未動,距陵關五百里。”
雲月眼前一黑,幾乎昏厥。
“我給你的信,他可看了?”雲月問。
“他親手接了,當時未看,放進了懷裡。”小兵說。
“爲什麼……爲什麼?”雲月喃喃道。
她頭暈目眩,轉身一看,城樓下的陣亡的陵關守軍清晰可見,他們的面孔,他們的殘肢,全在她眼前打轉。
雲曦走上城樓時,雲月正看着天色發愣。她走到她身後,爲她披上斗篷。
“小姐,南邑王是不是來不了了?”
雲月收回目光,轉頭看着她,神情平淡:“我沒想過他會是這樣的帝王。”
“這樣的帝王,好是不好呢?”雲曦問。
“很好。比我想象中好。”雲月牽脣笑,“若他早點決定奪位該多好。”
二人立在晨曦中,看着東方還未升起的太陽,久久沒有說話。
“人的心,傷了就是傷了,是我太天真了。”雲月許久沒眨眼,眼裡聚起水色。
他不愛她了,大概也不恨了,他只是不在乎她了。至於雲家軍,他不要,滅了便是。她沒想到他會狠絕至此。
雲月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再解下腰間一塊玉佩,遞給雲曦說:“你把這個帶給我二哥,裡面的東西很重要,務必親手交給他。”
“等二少爺來了,我親手交給他。” 雲曦接過玉佩和信封,放進袖袋裡。
“現在就走。”雲月用命令的口吻說。
“小姐,你可知我爲什麼跟你到西越嗎?”雲曦看着雲月雙眼,“防的便是今日。”
雲月皺起了眉頭,看着雲曦半晌沒說話。
“影子?”雲月緩緩吐出這兩個字。
“是。”
影子,是雲家獨有的一種護衛,每一位從軍的雲家人都有一個。因爲雲家人死在戰場的太多了。影子平素只是親衛,戰場上面臨生死危機時,影子便是主人。
“我爹……早就預見到我會從軍?”雲月問,說話已經艱難。
“小姐嫁到南邑那日,我才成爲你的影子。三爺說,小姐到了南邑,便是到了戰場。”相比雲月,雲曦平靜得可怕。
“我不需要!”雲月雙眼發紅,吼道,“你立刻走,現在本將的命令是讓你送信!”
雲曦靜默了片刻才說:“小姐,影子必須死在主子前面。”若是雲月死了她還活着,亦會被處死。
雲月看着雲曦,眼裡滾出兩行淚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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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告訴我,我們都不會死。”雲曦笑道。
破曉時,東方的天空一片血色。太陽冒出了頭,血色很快消失,陽光灑滿大地。雲月和雲曦直直看着朝陽,她們的臉沐浴在晨光中,不見絲毫溫暖。
不一會兒,有人踏上城樓。
“將軍,屬下剛得到消息。五萬胡狄大軍昨日從封州開拔,最遲今夜戌時將兵臨城下。”盧副將跪地道。
“知道了。”雲月平靜道,“讓守城兵將吃好睡好,準備今晚迎戰。”
“是。”
雲月回了將軍府,寫了封信,叫來雲家軍一個年輕的小將。這兩日他在戰場上的表現頗爲出色,她記住了他。
“把這封信交給南邑王。”她說。
“將軍,你對王爺更熟悉。不如將軍去送信,讓屬下來守城。”
雲月擡頭看向小將,見他臉色稚嫩卻堅毅,目光平靜而堅定。
“是你……”雲月淺笑,“多年不見,你已經長得如此英武。二哥必定很欣慰。”
“全憑當年將軍和王妃的知遇之恩,屬下夙夜未曾忘記。”雲簡跪地伏身拜道。
“起來。”雲月沉聲,“若你知恩,便將此信當面交給南邑王。”
雲簡不接信。他知道,即使此時南邑軍拔營動身,也趕不及。這信根本不是求援信,恐怕是王妃的絕筆信。
“無論你以後做到位置多高的將領,都要記住四個字。軍令如山。去吧。”雲月說。
雲簡無法,只得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