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霽進宮, 見到周曠珩。地上的摺子還沒撿起來,他親自撿了,摺好, 放到案上。
“參見陛下。”雲霽下跪, 參拜。
“怎麼回事?”周曠珩問。
“陛下問的何事?”
“北疆軍駐示黎鎮都督, 爲什麼是她?”
“因爲職位空缺, 雲將軍適合。”
周曠珩拿起摺子丟到雲霽身上, 怒不可遏:“爲什麼是她?”
“陛下已經猜到了不是麼?”雲霽仍舊不緊不慢。
“你們以爲朕爲什麼留着雲家,雲家軍?她什麼都不要了是嗎?”周曠珩說。
雖早已猜到周曠珩留着雲家的原因,但云霽沒想到他就這樣說了出來, 威脅的意味明顯。
“陛下以爲,雲將軍適合什麼職位?”雲霽直接問。
周曠珩握了拳, 想到雲月命都不要了, 就要離開他。他想殺人。
“下官換個問法吧。”雲霽說, “陛下想讓雲將軍心甘情願留在京城,還是被迫留在京城?”
雲霽拿出謀士的姿態, 一步步引導周曠珩,這些東西,他拿手得很。
“自然是心甘情願。”周曠珩說,明知自己已經落了下風,還是不放過任何機會。
雲霽擡頭看着周曠珩, 終於可以和他平等交流了。
“想必陛下認爲雲將軍最適合的職位, 應該是, 皇后。”
周曠珩眯了眼看着雲霽。
“可是雲將軍不可能答應, 陛下也不可能說服她。”雲霽絲毫不怯, “陛下可知雲將軍到底要什麼?”
周曠珩不說話。雲霽只好接着說。
“下官也不知道。可是下官知道她不要什麼。雲將軍不要皇宮,不要看着陛下娶別的女人, 不要爲了陛下變得瘋狂。”
周曠珩渾身一震。
“這些事本該由陛下親自發現,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雲霽說。
“朕不會娶別的女人。”周曠珩說。
雲霽看着周曠珩,不懷疑他此刻的誠心,可是。
“陛下做得到嗎?”
周曠珩看着雲霽,眼裡怒火翻涌。
“你不信?”
“下官信與不信不重要。”雲霽說,雖然他確實不信。
“是她不信。”周曠珩臉色一片灰敗。
“陛下若是強留。且不論雲將軍會做出什麼事來。即使她留下來了,陛下娶了她。可誰能保證,時間長了,陛下不會厭棄她?”
“朕保證。”
“陛下現在除了保證,還有什麼能讓她相信?”
周曠珩又想殺人了。
“與其做無謂的承諾,陛下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雲霽終於提到點子上,他之前沒想到要用這招的。誰讓這陛下的弱點如此明顯呢?
周曠珩皺了眉。
“等陛下除了承諾,還能給她看別的東西時,便是成功了。”
“說到底,她不過是不信朕,不願與朕一同面對。”
“非也,雲將軍不止不信陛下。她還不信自己,不信朝廷。或者,她太相信歷史。”歷史上,從未有一位天子一生只有一個女人。
“她爲何不能留在京城?”
“這本就矛盾,若是她在,何談破釜沉舟。”雲霽說,“陛下不如賭一賭,輸了,留彼此一段美麗的回憶。贏了,便是一生喜樂。”
“朕若是不賭呢?”
“那此戰,陛下便是必輸無疑。”雲霽直言,“因爲,陛下的弱點太明顯了。只魏歸一人便能讓陛下和舍妹不得安寧。”
“魏歸是郡主,其父有兵權,至少現在還不能輕易動她,而云傢什麼都沒有。陛下已經登基,不可能真的不顧朝野,除非,陛下無所懼。所以,讓雲將軍遠離京城,乃是下策中的上策。”
周曠珩沉默了半晌,眉頭始終沒有鬆開過,似乎在做一個關乎天下蒼生的,無比艱難的決定。
雲霽看着他,他已經竭盡所能,成敗在此一舉。
終於。
“雲霽,本王不是輸給你,是她。”
“是,所以說這是陛下的弱點。”雲霽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好在,陛下的天下,是雲家軍幫忙打下的。留着雲家,陛下要走的路,會輕鬆很多。”雲霽一箭雙鵰。終於露出一點笑意。
“你歪心思太多,朕不會重用你。”周曠珩直接說。
“……”雲霽默了一瞬,“陛下開心就好。”
回到雲府,雲霽首先去找了雲月。
“解決了,到了那邊,早點找個人嫁了吧。”雲霽說。
“什麼?”雲月錯愕。
“伴君如伴虎啊。”雲霽說,“你的選擇很正確,堂兄祝你早日走出陰影。”
雲霽說完轉身走了,雲月站在原地莫名其妙。也不管雲霽用了什麼手段,估計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那種。她想了想,衝雲霽背影喊道:“你纔有陰影!”
第二日一早,雲月便叩別父母兄長。她爹一直將她送到宮門。
進宮前,雲月很鄭重地對雲堂說:“爹,等皇上願意納妃了,可以把七妹送進宮裡。”
“月兒。”雲堂嘆了口氣打斷雲月。
“爹,我是以雲家子孫的身份說此事。”雲月垂眸道,“在皇上和雲家之間斡旋的本該是我,但女兒實在做不到。”
“那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雲堂揮揮手道。
“可雲家恐怕只有我最瞭解他了。”雲月狀似隨意道,“他會喜歡七妹那樣性子的女孩子。”
雲家七小姐雲笙,活潑好動,單純明麗,關鍵是寫得一手好字。
“當然還是以七妹意願爲重。”雲月看着宮門,勾脣一笑,“爹,我得走了。”
“爹只希望你平安。”雲堂看着雲月,也笑,“去吧。”
金麟殿封賞大典。
雲月站在殿外,等着被叫名字。
排隊排了許久,終於到她了,她反而有些心慌。或許是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周曠珩了呢。
“定西將軍雲月,上殿聽封——”內官拉長了聲音說。
雲月走進殿裡,穿過兩邊注目的百官,穿過十二根金銅梁柱。到了殿中央,她目不斜視下跪,行武官禮:“定西將軍雲月,參見吾皇。”
“定西將軍雲月,陵關戰役,浮沙崖戰役,驍勇善戰,戰功卓著。封爲,北疆軍駐示黎鎮都督,擇日上任,欽此。”
內官念完聖旨,殿內起了輕微的騷動。有幾人幾乎要衝出來對龍椅上那人喊話。
雲月閉了閉眼,沒想到此刻會如此心痛,就像魂魄被人從心口挖了出來。可是她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這點傷痛,咬咬牙就過去了。
“末將,謝主隆恩。”雲月說。
內官將聖旨遞給她,她微微擡頭接了。等她站起來,不由自主擡眼去看周曠珩。
周曠珩端坐着,一身黑色繡紅紋龍袍襯得他威嚴更甚。他垂着眼,睨視了她一眼。他的眼裡,沒有情緒,盡是漠然和威嚴。
從今以後。
他是天子。
她是邊臣。
感覺到血液又有倒流之勢,雲月握着聖旨退到她該在的位置,垂着頭看着地面。她強迫自己放空腦子,可是怎麼也做不到,彷彿殿中百餘人之中,她能聽見他的呼吸。這呼吸讓她心口痛到麻痹。
封賞大典一直持續到午時。結束後,吳纓相非等人攔住她要說話。
“怎麼回事?”相非率先問。
“恭喜你們,都升職了。”雲月笑道。
“我去找皇上說。”吳纓說,說着轉身就要走。
“慢着!”雲月喊住他,“我就要走了,你們就不送點東西給我?”雲月笑着,很開心的樣子。
“什麼時候走?”相非問。聖旨宣出那一刻他便知,此事不可挽回。
“馬上。”雲月還是笑,“我的馬就在宮外等我。”
“這麼快?”鄭雪城不由得驚呼。
“所以有什麼好東西快拿給我!”雲月還在笑。
“你現在跟王……皇上沒關係了吧?”郭良君那個瓜貨問。吳纓給了他一悶拳。
“沒關係了。”雲月神色不變。
話音剛落,郭良君就給了雲月一個熊抱。
“喂!”
“你這傢伙!”
衆人斥他。
雲月擡手拍拍他的背,郭良君放開雲月,背過身對他們吼:“老子早就有這心思了,怎麼地吧?!”
“好兄弟!”郭良君吼完轉頭,重重拍了雲月肩頭一下,“我這裡有點盤纏……”
“滾開滾開,我也要抱!”鄭雪城一下扒開郭良君,也抱了雲月一下。
“我也只帶了些盤纏……”
後面還有人上來要給雲月盤纏,她擡起手示意他們冷靜。
“我有錢。”雲月笑道,“你們留着錢娶媳婦兒吧。”
“你該早點告訴我們。”相非排出人羣說。
“現在也不晚。”雲月笑,“我真要走了,天黑前要趕到驛站。後會有期。”
雲月說完就走,走得很快。
看着雲月的背影,幾個沙場殺將紅了眼眶。木辛站在不遠處廊下,看着雲月的背影,滿目蒼涼。
“皇上要娶妃子了,雲月要去邊關送死了。”郭良君悶聲說。
“沒出息!”奉姜說,“你死了她都不會死!”
“不行,我不找皇上說說心裡堵得慌。”鄭雪城說着轉身就要去御書房。
“雪城,沒用的……”
“別拉我。”鄭雪城掙開相非,“我不去對不起她。”
封賞大典之後,就是百官大宴,此時沒什麼人出宮,宮門口很清靜,只有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雲月走到李叔跟前,接過繮繩便上了馬。
雲堂要派人送她,她不讓,只收了一個馬伕。
要帶去的東西太多,她幾日前便讓人用馬車先帶去了。現在一人一馬,天地任她逍遙。
還未走出幾步,薛尚明打馬出現在大路前方。
“問白兄。”雲月笑着打招呼。
“我陪你走一段。”薛尚明笑得溫和。
“好,不過我走得很快。”雲月說着縱馬奔起來。
他跟上她,抄近道出北城門。
“就到這裡吧。”雲月停在護城河邊回頭說。
秋風吹起她的鬢髮,薛尚明笑着問:“什麼時候回來?”
“想回來的時候。”
他收了笑,看着她問:“若你此生忘不掉……”
“便此生忘不掉。”雲月沒等他說完。她笑得比秋陽更燦爛。
薛尚明永遠忘不了她這樣的笑,讓他覺得無望,無望到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