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路上, 周曠珩把雲月按在馬車裡,不准她看外面。
雲月有自己的判斷,她知道外面在發生着什麼。
雲霽造反, 絕不是一個人, 定有同黨。雲家的死士恐怕已經被高太后的人剷除了, 外面那些禁軍押着的人, 定是他在朝中的同黨。
當今朝政外戚專權, 皇帝昏聵無能。那些人,或爲天下,或爲權力, 想要推翻周胥樑的臣子恐怕不少。他們都曾經將希望寄託在南邑王身上。
可是現在,南邑王見了皇帝陛下之後, 帶着他的王妃回王府, 將那些人視而不見。
雲月靠在周曠珩身上, 乖乖地一動不動。
此時此刻,也不知雲牧嶺是何情景。
到了王府, 珍止即刻迎上來,遞過斗篷。周曠珩接過了給她披上。
走進府門,還未走到內院,雲月停腳不走了。
周曠珩牽着她的手,走在前面, 她一停步, 他就感覺到了。
“王爺, 你早就知道雲霽要造反, 是嗎?”未等周曠珩轉頭, 雲月就問了出來。
“此事與你無關。先回房吃午飯。”周曠珩說着要拉她走。
雲月輕易從他的手裡掙出來,跑到他面前說:“此事與我有關。王爺, 我求你幫我,幫我個忙。”
“此事與本王也無關。”周曠珩看着雲月說。
“那你帶兵回京城做什麼?是爲了我,還是真的爲了勤王?”雲月問得很認真。
周曠珩冷了眼。他不喜歡雲月不信任他的樣子。
“下次若是再聽到這樣的話,本王……”周曠珩想說句狠話嚇嚇她,卻發現他已經狠不下心了,他頓了頓換了語氣說,“朝廷的事與本王無關,若不是爲了你,本王根本不會回京。”
雲月也知道自己錯了,她埋下頭,心內焦急卻說不出話。她臉上的紅痕已經褪盡了,此刻白得透明。
“要本王幫你什麼?”周曠珩見她如此模樣,心軟得極快。
他早就想到會有今日,他就是在等着她求他。
“雲霽造反是他一個人找死,可高太后必定會將雲家牽扯進去。雲家是無辜的,我不能放着不管。”雲月說了一堆,卻沒有直接說要讓周曠珩如何幫她。
“本王答應你,只要雲家是清白的,決不讓他們濫殺無辜。”周曠珩答應得快。
“好,我信你。”雲月定定看着周曠珩,接話接得也很快。
“嗯,跟本王……”周曠珩話未說完,雲月繞過他,朝後跑去,
“站住!”周曠珩喊她她也不理。
府門口,相非帶了兩個將軍剛到。三人剛下馬,就被府裡衝出來的人搶了馬。
見是雲月,三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呆在原地不敢阻止。
雲月騎着的馬剛揚起蹄子,他們王爺從門裡追了出來。
相非立馬猜到發生了何事,他及時攔住了周曠珩。
“王爺,冷靜。”
周曠珩氣得眼睛發紅,硬是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冷靜下來。
“吳纓。”
周曠珩喊了一聲,吳纓就知道王爺要他做什麼了。他心裡發苦,面上卻一派鎮定。
雲月不顧阻攔搶了馬向雲牧嶺奔去。周曠珩派吳纓帶人跟隨。
到了凌絕山主,剛好趕上聖旨,抄家收押的聖旨。
山莊門口場面混亂,有小孩的哭喊聲,有女眷的抽泣聲。幸好這些禁衛還算有眼見,他們動作雖然粗魯,但沒有動手打人。
雲月沒能同她爹說上話,兩人只遠遠對視了一眼。雲堂見了她很是震驚。
吳纓立在雲月身後,沒人敢動她,是她自己要上囚車。
“滾開!”
“王妃不可,王爺會殺了屬下。”吳纓想攔住她。
這是讓雲月不胡來的絕招,可是對眼下的情形似乎不管用。
“殺了你我們地府再相見。”
說完雲月向已經坐滿了雲家婦孺的囚車走去。囚車裡是她的姐姐和嫂子,她們都看着她,眼裡有莫名的希望。
她們並不知道這背後的風雲,不知道是因爲雲霽犯蠢加上週曠珩不願意做皇帝而遭了殃。他們只是直覺看着現場最鎮靜、最堅定的人。
“王妃請留步,王妃可還有話帶給王爺?”吳纓跟着雲月走了幾步。
“你跟他說,我現在只有他。”
吳纓反覆默唸,記住雲月說的這一句話。這或許是他的保命符啊。
周曠珩還是罰了吳纓三十軍棍,然後進宮去見了高太后,只帶了相非一人。
不久,金麟殿提審逆賊。
除文武百官之外,從南邑回京勤王的南邑王也在列。
這日天降大雪,周曠珩一步步從百級階梯下踏上金麟殿。白雪大如鵝毛,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記得清楚,上一次踏上金麟殿前漢白玉階梯是在八年前。彼時天上下着大雨,殿裡只坐着一個人。
“九弟。這個皇位,皇兄可以給你,只要……你現在就殺了朕,再讓你的人殺了太子。”
在他聽到這句話之前,他和他的皇長兄已經吵過好幾次,爲了那些被安排了閒職的皇兄。
他也聽過許多閒言碎語,說先皇留了一道密旨,命當今聖上歸天以後,將皇位傳給他的九弟。
有人說,當年武皇駕崩時就要將皇位傳給九皇子,可當時身爲嫡長子的太子賢於政事,從無過錯,沒有廢長立幼的理由。若是貿然改立儲君,恐怕朝政動盪,引發奪嫡之爭。武皇愛天下,愛才,捨不得他一手建立的朝廷分崩離析,遂秘密召來太子,下了一道密旨,讓太子百年之後將皇位傳給九皇子。有人說當年太子接了旨。又有人說,太子沒有接旨,武皇覺得自己太無情了,遂作罷了。
黑龍榻上那人咳了幾聲,穿透屋頂上震耳雨聲,穿過金麟殿十二根銅柱傳到周曠珩耳裡。
太醫說他的皇長兄活不了多久了,他一直在尋找世間名醫爲他醫治。
兩年來,流言聽過無數,一開始他還辯駁幾句。後來他累了,他想,只要他的長兄不信,他也可以不予理會。
昨日他和他的長兄大吵了一架,他問他爲什麼將三皇兄封爲一字王。
在大嶽,一字王只是個虛銜。朝廷給了一字王僅次於皇帝的地位,給了很高的俸祿,可他們沒有絲毫權力,也不能參與政事。
他一一列舉三皇兄的文韜武略,他的長兄聽了卻一言不發。他負氣走了。
今日長兄召見,他本以爲他昨日其實聽進了他的話,他想通了,要跟他說此事,要誇獎他有識人之明。
聽到聖上要在金麟殿召見他,他有些不好的預感——或許今日輪到他了。
黑龍榻上那人開口之前,他還抱有希望,直到他說:
“你若不坐這皇位,去南邑吧。朕知道你不甘心做一字王,朕給你留了個雙字王。”
他的長兄眼窩深陷,眼眶有些發青。說完這句話,他又猛烈咳嗽起來。
雙字王,分封於四方,是封地裡權力最高的人,有兵權。但是,雙字王不得召見不能回京。
南邑陷於戰火數月,朝廷正苦惱此事。周曠珩請求過帶兵前去蕩平夷匪,那時他的長兄沒有同意。
他看向黑龍榻上的人,他的臉有些模糊。
“如今朝廷兵將缺乏,國庫空虛,朕給不了你多少兵將。”
金麟殿裡只有他們二人,沒有禁衛,沒有臣子,連個侍奉的內官都沒有。黑龍榻上傳來的虛弱說話聲迴盪在高不可攀的屋宇內,伴着雨聲,顯得陰氣沉沉。
走上最後一級階梯,周曠珩的目光微寒。腳下的地磚很熟悉,七年前他踩過,跪過。
當年的他還是個孩子。他聽完皇長兄的話,失魂落魄地走出金麟殿,走到雨裡,走了幾步回了頭。他跪下,在雨中哭着求他的長兄不要趕他走。
他說他不想做皇帝,只想爲他守着天下。他可以爲他討回南邑,可他還想回來。
可殿中那人,苟延殘喘,無動於衷。
現在他回來了,沒想到,這座曾讓他不捨的宮殿如今讓他如此反感。
若不是爲了他那個不乖的王妃,他大概不會踏進去哪怕一步。
雲家傳喚了雲漢、雲堂、雲霽、雲深、雲霽他爹,還有云月。
雲霽的腿被刺了一劍,在牢裡沒有得到醫治,他下半身血跡斑斑,走路還一跛一跛的。雲家衆人對他的慘相視而不見,他自己似乎也無所謂,一張臉仍舊擺着平淡的神色,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刑部尚書問:“雲氏衆人,對雲霽刺殺陛下可知情?”
除了被抓現行無可辯駁的那個,其餘人均大義滅親,表示從未參與刺殺。
雲漢挺立在朝堂上,褶皺叢生的臉上,一雙眼睛涼薄無波:“雲霽爲了個女人置家族於不顧,從今以後,雲家沒有這樣不肖的子孫。”
老太爺開了口,雲霽他爹雖然痛心,還是沒有別的話說。其他人的回答大同小異——痛心疾首,但是與我無關。只有雲月她爹有點暴脾氣。
雲堂哼了一聲,帶了些忿然道:“雲霽心懷不軌,還利用我女兒,我恨不得把他往死裡揍。”
刑部尚書頓了片刻,看向堂上唯一一個女子,她正若無其事打量殿裡陳設。
金麟殿正位兩旁蹲着兩隻金銅麒麟,足有人高。十二根銅柱,地面鋪了黑色繡金絨地毯,門牆皆爲金絲楠木所築,漆黑光滑。殿中百官齊聚,文官居左,武官居右,均端正跪着,目不斜視看着前方。
但云月看見了,他們表情各異。
雲月久久不說話,刑部尚書看在周曠珩的面上也不敢催。主座上那個人終於看不下去了。
周胥樑直接問雲月:“雲家五小姐與逆賊雲霽來往甚密,難道沒有參與密謀嗎?”
雲月不知道自己該說話了,此時被周胥樑直接問到,她不覺有異,還想諷刺幾句。
“回陛下,我說沒有。”雲月的態度傲慢,“陛下若是認爲有的話,請陛下拿出證據。”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過後,殿裡靜得落針可聞。
周胥樑滿腔怒火集聚,身邊人不斷給他使眼色,就怕他做出蠢事來。果然,他沒壓住怒火,開口說了蠢話:“你沒有不代表你身邊的人沒有,哼!你與南邑王是何關係?”
雲月冷笑:“陛下想娶我的時候,爲何不問問我與南邑王是何關係?”
此言一出,堂上嘈雜聲轟然而起。
雲月面不改色地昂着頭直視周胥樑,看見他氣得面紅耳赤,眼裡露出些得意之色。
“那你說說,你與本王是何關係?”一片嗡嗡聲中,周曠珩的聲音沉厚,所有人再次靜了下來。
雲月怔住了,方纔太得意忘形,忘了一邊還站着周曠珩了。
“咳嗯……爹,你說說我和南邑王什麼關係。”雲月把鍋甩給了她爹。
雲堂正氣急敗壞地瞪着不肖女,卻不防一口鍋扔了過來。然而云堂什麼場面沒見過,他從容回答:“小女三年前便許配給了南邑王,乃是陛下親自賜婚,是爲南邑王妃。”
一句話把周胥樑的臉打得啪啪響。
周胥樑看着雲月,恨得牙齒髮癢。再看一眼周曠珩,恨得眼眶發紅。
前日周曠珩進宮去找了太后。昨日,太后就讓他提審雲家衆人,並命他,除了雲霽,其他人不得再追究。他在清涼宮的眼線說,南邑王以高家爲籌碼,換了雲家上下百來口人的命。
雲家一干人等,公然與雲霽割斷了關係,雖然全部被暫時收押,但性命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雲家一朵奇葩顯露在衆人面前,卻是在雲家覆沒之時,真正記住雲月的人也沒幾個。
走出金麟殿的時候,雲月與周曠珩對視了一眼,他的眼神直讓她打了個寒顫。不好,他還在生氣……
最後朝臣商討。多年保持中庸的臣子如新良侯主張將雲家人無罪釋放,看風向的臣子如薛右相暫時沒說話,高黨卻從上至下一致主張抄盡雲家家產,將其逐出中原,永不得入京。
實際上,無論按例還是按律,雲家難逃抄家滅族的噩運。而朝堂如此風向,看得薛右相愣了片刻。政治嗅覺敏銳如他,從此時便嗅出了變天的預兆。
最終,看在雲家世代爲民,鞠躬盡瘁,功不可沒的份上,判決將雲家百來口人,除雲霽外,全部逐出中原,三代以內不得入京,並命令他們釋放後兩日內必須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