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輦裡的人動了動,沒有說話。他本是在軍營裡玩得大了,腿上受了傷,才乘步輦走了這條路進宮。而間接害得他受傷的一方便是雲家軍,沒想到竟在此遇上了雲家軍元帥的女兒。
“殿下。他們是文妃宮裡的人。”步輦裡的人還未發話,便有內官提醒他。
步輦裡半晌沒有動靜,雲月想着,原來皇宮這麼的可怕,這人或許有心救她,卻也顧忌各方勢力。她發誓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再進宮來。
雲月怕極了,她眼裡蓄着淚水,擔心此人若是不救她,她就要死在這裡。
其實周曠珩只是在看着她發愣而已。
她的一隻鞋掉了,露出圓潤的小腳,眼中含着淚水,就是不掉下來。明明很害怕,但卻沒有大喊大哭,甚至還知道擡出她爹的名號來。
雖然他方與雲家軍結了怨,雖然這女孩兒再等片刻便會有更多人經過這裡,但他還是帶着她走了。
“申應,帶她走。”轎子裡的人說。
隊伍當頭那人沒有片刻遲疑,牽着雲月的手便下令繼續走。
雲月終於哭了出來,一路上不停地用袖子默默抹眼淚。見到她爹後,瞬間將這被稱爲殿下的小少爺忘在腦後。因爲在她看來,這人本是不願幫她的。
她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爹,後來不知怎的,那三人被找了出來。雲堂命人對他們施搔刑,就是用羽毛撓他們的腳心,還讓雲月觀刑。
看着那三人痛並快樂着的樣子,雲月終於不那麼害怕了。雲堂讓她去撓,她嫌人腳臭不幹。最終那三人被放回了宮裡,雲月卻再也不肯進宮。
她選擇性地忘記在宮裡的遭遇,不願意記起任何一人,後來再聽到小少爺名號的時候,也沒有聯想起來,甚至不想關心。
“難怪,所以在岐城城門下你才一眼就認出了我。”雲月對周曠珩扯出勉強的笑。
“但你似乎完全不記得本王了。”周曠珩看着她說。
“王爺好像很失望?”
“沒有。”周曠珩睨視雲月一眼,擡步繼續往前走,“本王只是沒想到,你是忘恩負義的人。”
“什麼?”雲月不平,“纔不是,我又不知道那什麼小少爺是南邑王,何況,你那時候根本不想救我的吧?”雲月跑到周曠珩身邊,偏頭看着他問。
“誰告訴你的?”
“我感覺到的。”雲月膽子大了,不被他的語氣嚇到,“細節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你沉默了許久,我都要怕死了。”
周曠珩愣了愣,想起了那時他看到的雲月,所有的細節都歷歷在目,包括她腳趾沾上灰塵的顏色都記得清楚。他不過多看了她一會兒,卻給她造成了陰影,讓她不但不感謝他,還拼命忘了他。
可是他卻一直沒能忘記。當初被賜婚,他還懷有過期待,只是這期待被她轟轟烈烈的拒婚和後來的逃婚消磨得乾乾淨淨。
“本王那時只是在想是否有必要救你。”周曠珩說,“後面馬上就有別人來了,本王不必多此一舉。”
“我可想不到那麼多。我只是怕你不發話,我就要死了。”雲月皺眉,不想再回憶那時的恐懼,“那你爲何決定救我了?”
周曠珩看着雲月,頓了片刻說:“想救便救了。你還不知,本王救了你還惹來一身麻煩。”
“怎麼了?什麼麻煩?”雲月問。
“後來你父親找到本王的父皇,非要讓本王找出那三個宮人。那不屈不撓的樣子,本王還以爲他要把那三人千刀萬剮,結果後來又見到他們活着回來了。”周曠珩眉頭微皺。
“他們沒有對你不利吧?”雲月神色緊繃起來,下意識拽住了周曠珩手臂。
“沒有。”周曠珩簡單回答。他胳膊已經僵住了。
雲月不覺有異,自然而然放開他的胳膊,往前走了幾步,轉身看着周曠珩嘆道:“我現在對你道謝不算晚吧?”
“不必了,本王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周曠珩說,越過雲月往前走。
“那你還記得我?”雲月追上去。
“你當時自報家門,後來聯想起來罷了。”
“那我怎麼沒想起來?”
“本王記性比你好。”
“……”
半個時辰後,兩人回到了荷軒。廳裡已經擺上了午膳。
“走來走去,只有這一座寢院,這兩天我住的這裡,你住的哪啊?”用膳時,雲月問。
這座王府與其說是宅子,不如說是花園,除了荷軒,就只有個正廳,正廳還當書房用了。其餘的地方都植了花木,僅有的另外兩個建築,是一方八角涼亭,並一條從正廳通向荷軒的迴廊。
“你住內室,本王住廳裡。”周曠珩淡淡回答。
“這樣不好吧?”雲月笑。
“那本王與你換一換?”周曠珩說。
“這樣……更不好了。”雲月笑得無邪,“要不,我回雲府住?”
周曠珩擡眸,眉頭皺了起來:“本王再說一次,這裡纔是你的家。”
“哪裡像啦,我覺得我就是個客人。”雲月移開目光,扒了幾口飯。
“你到底想如何?”周曠珩皺眉問。
雲月突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她隨便扯了個藉口:“我想見見京城裡的朋友。”
周曠珩眯了眯眼,想起了那晚雲月面前的那個人。不到兩日,他已經遞了三張拜帖。
“你的身份已變,見了也沒有意義。”周曠珩看着雲月眼睛說。
雲月本是隨口一提,聽周曠珩如此說,她直視他正色道:“不會的,你不瞭解。”
周曠珩眉頭微皺,放下了筷子:“本王不瞭解什麼?”
雲月有些莫名其妙,見周曠珩有些動氣,她還是放緩了語氣:“呃……就是不會因身份改變而改變的友情,你……或許,瞭解?”
“你可以把他們請到這裡來。”周曠珩說。
“你在這裡,他們……”
“你不是說不會因身份改變而改變麼?”周曠珩搶話,語氣很平淡,但壓抑不減。
雲月忍了忍,不接話,埋了頭默默吃飯。
周曠珩也沒再說什麼,看着雲月把藥喝了便離開了荷軒。
睡了午覺起來,雲月揉了揉額頭,走出內室見珍止也在打瞌睡。大熱的天,人容易犯困,雲月讓她躺下好好睡。
珍止卻不肯睡了。
“王爺在書房,王妃要過去嗎?”珍止問。
“不去!”雲月即刻回答。僅僅過了片刻又改變了主意,“算了,去看看好了。”
失去了親人最怕靜悄悄的空間,最怕一個人呆着,最怕睹物思人。
雲月走到書房,果然見周曠珩一個人坐在書案後面發愣,他的眉頭皺着,手裡的書許久沒有翻一頁。而吳纓那瓜貨就立在門口,盡忠職守地看門。
靜靜的書房,珍止沒有跟進來,雲月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她走到周曠珩面前,擡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周曠珩擡頭看她,她笑一笑,在他對面坐下了。周曠珩沒理會她,埋頭,目光落回書上。
“王爺教我寫字吧?”雲月攤開那本千字文字帖,對周曠珩說。
“自己練。”周曠珩說,頭都不擡。
雲月頓了頓,說:“那我寫給你看啊。”
周曠珩沒再說話,翻了一頁書,似乎看書去了。
雲月自顧自取了筆墨紙硯,就在周曠珩對面忙活起來。
認認真真練了兩個月,雲月的字有些進步。這次她完全摒棄了之前寫字的習慣,全部從頭練起,現在看來就像是初學寫字的孩子,但字不難看。
周曠珩終於擡頭看了看她的字,又看了看她專心致志的樣子。
“不要照着字帖臨摹,要把每一個字記在腦子裡。”周曠珩說。
“啊,什麼?”雲月擡頭,笑着看他。
周曠珩放下書,合上千字文字帖說:“這樣臨摹,離了字帖後,你會不知如何寫字。”
雲月依言回想腦子裡記住的字練,非常不習慣,要去翻看字帖,周曠珩將字帖枕在手肘下,不讓她看。
“練了這麼久,還記不住本王的字,乾脆別練了。”
周曠珩都這麼說了,即使是爲了爭口氣,雲月也不去找他要字帖了。她癟癟嘴,提起筆繼續寫字。
過了許久,雲月寫累了,放下筆又坐不住,就在書房裡走起來,周曠珩也不管她。她在書架上看見一個錦盒,想伸手打開,剛碰到銅釦,頓住了,她轉頭去看周曠珩,發現他在專注看書。她剛想把手收回來,周曠珩突然出聲了。
“想看就看。”
雲月欣喜,利落地打開了錦盒,盒子裡擺了好幾排玉塊,它們形狀各異,卻排得整齊。
她隨手拿了一個來看,原來是印章,上面刻的“筆下天地闊”。她又看了看別的印章,每個印章上的字都不一樣,“凌雲”、“竹風”、“江山如畫”、“潤無聲”兩字五字都有,篆書隸書都有,其中還有一枚刻了一條魚。
雲月想找“長安”兩字,找了許久沒找到。她在那邊站了許久,引起了周曠珩的注意。他轉頭去看她。
“這些都是你刻的嗎?”雲月問,手裡把玩着一方白玉印章。
“嗯。刻着玩。”周曠珩回答。
雲月拿着那條魚,捨不得放下,但周曠珩沒說送她,她也不好意思要。她走回書案,撐着下巴發呆。過了一會兒,她眼珠一輪,看了周曠珩一眼。
“我這有塊玉,你幫我刻一個吧。”雲月拿出一塊玉墜遞給周曠珩。
周曠珩看看她,再看看她手裡的玉:“這塊玉不適合刻章。那裡面的,喜歡哪枚拿去就是。”
“真的?”雲月滿面欣喜,“我要那條魚!”
周曠珩偏頭看了看那一排印章,想起那條魚是教一個人刻章時隨手刻的,她手裡有一枚一模一樣的。
“那魚不好,本王另外幫你刻。”
“好啊。”雲月打的就是這個算盤,他肯親手爲她刻一枚當然再好不過了,她問,“刻什麼?”
“你的字是什麼?”周曠珩問,拿起筆準備寫下來。
“什麼字?”雲月真沒聽懂。
“你姓雲,名月,字什麼?”周曠珩耐心地再問。
“我沒有字啊。”雲月看着周曠珩,眨巴了兩下眼睛。
周曠珩頓了頓,突然想起來了,他擡頭看着雲月,許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