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長長的甬道,出了宮,墨綠官袍男子登上一輛馬車。
春風拂來,車檐下一塊木牌搖晃着,木牌上鐫刻一字:雲。
“去雲牧嶺。”馬車車轂轉動,車裡傳出男子清淡的聲音。
車旁一持劍男子眼珠動了動,不由自主看向了南方。今日有風,天很藍,那方是望不盡的碧澄。
行了半日,到得雲牧嶺凌絕山莊,已是申時。
男子下了馬車,不理上前請安的人,徑直走進冰河園。尋了一圈,他要找的人不在。
“去了何處?”他似乎一點不着急。轉過身問一個丫鬟。
那丫鬟愣了一瞬,埋着頭說:“回少爺的話,今日武試,五小姐……”
丫鬟話還未說完,他便大步越過她要走。
“少爺!”那丫鬟有些急切,“少夫人和小少爺盼着見您呢。”
他這才發現這丫鬟是他院裡的人,他停了腳步,轉身。那丫鬟已經跪下了。
他微微皺了眉頭,轉瞬便沒了表情,語氣平淡道:“回去告訴夫人,我今晚會留下。”
那丫鬟欣喜若狂,磕了個頭,再擡頭面前的人已經不見。
山林裡有人影竄動。兩個少年赤手空拳鬥了近半個時辰,最後沒了力氣,在草上滾了幾圈後,二人四肢扭在一處,誰也不肯先鬆開。
“數三聲,一起撒手!”其中一人氣喘吁吁喊道。
“好!”另外一人也好不到哪去。
“一!”
“二!”
“三!”
“……”沒人動。
兩人大眼瞪小眼,靜止片刻,扭打得更兇殘了。
遠處一棵巨大的楠木樹上發出一聲輕笑。兩人打得太入神,沒聽到。待反應過來,兩支箭同時射中了他們的脖子。
沒有鮮血噴濺,兩支箭落在地上,他們的脖子上只留下一點淺紅。
兩人頓時僵住了身子,同時緩緩轉頭,那樹上的哼笑又起。兩個人對視一眼,幾乎要流下淚來。
“三哥六弟,還請你們死遠點兒。”樹上那人聲音清脆,笑意難掩。
兩人站起來,跺跺腳,互相瞪對方一眼,朝着兩個方向死開了。
樹上的人勾了勾脣,正了身子,從箭袋裡抽出一支箭。箭鏃無光,是蠟做的。
女子穿了一套純綠色的束袖短打衣衫,綠色的靴子,頭上包着綠底白花頭巾,臉上抹了綠色的彩墨。她一身綠,如同一個綠人。
又有兩個人走進了她的射程之內,透過樹影,她看清那兩人。沒有搭箭。
當頭那人一身墨綠色官袍,頭戴玉冠,腳蹬皁靴。
後面那人手持長劍,身板挺得筆直。他的拇指抵在劍鞘沿上,指腹有一層泛黃的厚繭。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突然後面那人止了腳步。
“少爺。”持劍男子動了動脣吐出兩個字。
官袍男子止步,一顆山果飛速從他頭頂閃過,射入前方一棵蓬勃的樹冠裡。
重重綠葉裡傳出一聲極低的悶哼,即刻又歸於寂靜。綠葉掩映處,不見異常。
“五小姐。”持劍男子聲音大了些,將手裡一把紅色山果舉到面前,作勢要扔。
“住手。”樹上傳來一聲沉喝。與之一同響起的,還有一聲微不可聞的“嗒”。
一支白羽箭向持劍男子射過來,箭法精準,男子卻輕易擡劍格開了。
羽箭落在地上,紅色的箭鏃已經變了形。男子瞅了一眼劍鞘上沾上的胭脂,眼眸動了動。
“還不下來麼?”官袍男子發話了。
話音剛落,樹上一陣窸窣,片刻後,綠人從樹後轉了出來。
綠人大眼圓瞪,直奔持劍男子而去,走近了,她從腰間箭袋裡抽出一支箭戳上他的胸膛:“姜良!你早就不參加武試了,幹嘛打我?痛死了!”綠人瞪着白眼,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姜良看着眼前通體綠色的人,不說話。
“雲霽。”見姜良如平時一樣面無表情,也不打算開口,綠人轉向他的主子,“管管你的人。”
雲霽正淡淡地看着她,眼中似有笑意。
綠人撇開眼,放下手裡的箭,橫了一眼姜良,轉身就走:“本小姐惹不起躲得起。”
“雲月。”
還未走出兩步,雲霽開口喊住了她。
“想贏的話,我帶你去個好地方。”雲霽的聲音幽幽傳來,語氣平緩如水,彷彿能澆滅任何火氣。
雲月轉回身,不防即刻撞入雲霽無波無浪的眸子裡。
她移開目光,將手裡的箭丟回了箭袋裡。
“在哪兒?”
雲牧嶺居於京城之東,嶺上樹木蔥鬱,少有農戶,樹木都長得粗壯。階梯兩旁筆直的百年杉木伸入天際,將灰白色天空割裂開。
三個人沿着青石板階梯,穿過重重參天古木,登上了雲牧嶺的最高峰,攬雲峰。
攬雲峰西邊是千丈絕壁,曰長風崖。
雲霽一直往西,走到崖邊三尺處才停步。
雲月停在他身後一丈處,踮起腳往崖下看了一眼,抱起手臂說:“這裡我來過,一眼望盡,無處可藏,只要有一人站在後面就逃不了了。”
“你站過來。”雲霽背對着她,語氣仍然很淡。
雲霽主持整個雲家,今年不過二十八歲,卻有着一副深沉鬱悒的面孔。他幾乎不笑,說話總是淡淡的,卻讓人無端遵從。雲月平時胡鬧慣了,族中上下只有她敢在他面前笑鬧。
可此時她卻沒說一句廢話。她撇嘴,看了一眼雲霽孑然的背影,頓了片刻,乖乖走到他身邊。
長風崖是雲牧嶺的最高處,崖外是秀奇山嶺。今日天氣不佳,崖下的風景隱在雲霧裡,什麼都看不清。
崖頂風大,吹得崖邊兩人的衣袍獵獵作響。
“再往前走一步。”雲霽說。
雲月轉頭看向雲霽,有一瞬驚惑。雲霽回視她,並不打算解釋。
雲月忍着身後若是有人推她一把她就死了的恐懼感,往前蹭了一小步,彎着腰伸長脖子再看了一眼崖下。她看見了雲霽要她看見的東西——一截尺寬的凸起岩石,岩石邊有幾叢蓑草。她身子一頓,然後直起脊背,回頭看着雲霽。
“堂長兄當年便是以此奪得族試頭籌的?”
“是,也不是。”雲霽正視着雲月,語氣仍舊平淡,但他的眼眸多了些光亮,“既臨深淵,或死而無葬身之地,或置於死境而後生。”
“堂長兄說得對,可武試不過是一場遊戲,並非深淵,我不必將自己置於絕處。”雲月勾起脣角,似笑非笑道。
“可是阿月,即使是武試中,也總有人要來滅掉你。”雲霽說話的語氣平淡至極。
他的話音剛落,一隻羽箭飛速從林裡劃出。雲月猛然轉頭,下意識要跳開,卻被雲霽拉住了:“小心。”
不足一個呼吸之間,箭頭不偏不倚擊中她的額頭。
“我們現在臨着深淵。”雲霽聲音極其平淡,說完這句話就擡腳向林子裡走去。
雲月撫上額頭,定定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林裡傳出動靜,她纔回神,轉頭憤然吼道:“是誰?出來,沒見堂長兄在跟我說話嗎?”
雲霽走進林子,在小道邊停了片刻,點了點頭,然後擡步走了。一個身着土色布袍的少年從旁邊人高矮樹叢裡跳出來,看了雲月一眼,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雲月全身透綠,額頭上的緋色胭脂洇開成一團,她瞪着大眼,氣得臉蛋鼓鼓的。
“萬綠叢中一點紅呀!阿月,你輸了。”雲起笑得前仰後合。
“不是說好了結盟嗎?怎麼連我也殺?!”雲月遠離了深淵,跳腳道。
“你已經是最後一個了。”他還是沒收住笑意。
雲月聞言一愣,很快便恢復平常:“哼,要不是堂長兄來攪局,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是啊,你整的跟一顆青菜似的,誰找得到你啊。”雲起微微收了笑。
“你不也穿得跟一截木頭似的。”雲月白他一眼,扯掉綠色頭巾,隨手夾進腰帶裡。
一頭黑亮的青絲隨風飛揚起來,配上綠油油的面龐,真是無端的……滑稽。
雲起再次笑了個腰痠。
雲牧嶺武試是對雲家族人的試煉,由雲家先祖定下,每季季末一次,奪魁者有機會得到族長舉薦,進入朝中爲官。
如今的雲家人不再入朝爲官,武試卻沒有廢除。
“木頭。”從長風崖走下來,雲月對雲起說,“我問你,爲什麼全族隱居雲牧嶺,偏偏讓雲霽一人入朝爲官?”
“堂長兄本事大,老太爺管不了他。”雲起揚眉笑道。他走在後面,踩着雲月的步子往階下走。
雲月沒再說話,她看着長長的青石階梯下露出一角的屋檐,突然停了腳步。
“怎麼了?”雲起站到她旁邊,看向她看着的地方。那是凌絕山莊的房子,每日都會見到。
雲月沒說話,繼續往下走。
重重草木掩映中,那屋檐只露出一方檐角,白檐黛瓦,彷彿只是隱藏在深山中的寺院一角。傍晚,歸鳥還巢,林中鳥鳴聲此起彼伏。
兩人一步步走下石階,那檐角漸漸擴大,轉過一棵百年紅松,一座偌大莊園出現在他們腳下。莊園四處升起炊煙,仔細聽能聽見小娃娃的笑鬧聲。
“若那房子塌了,誰能撐得住?”雲月目光悠遠,似乎在看那莊園,似乎看的比它更遠。
雲起沉吟片刻才說:“放心吧,有堂長兄在,不會塌。即使塌了,還有你二哥我替你撐着。”
“就你?”雲月突然偏頭看向雲起,一臉的鄙薄。她白白的眼白在綠色的臉上很是顯眼。
“你這眼神什麼意思?好歹我個兒比你高。”雲起抱着手臂睨視着雲月道。
“行,我信你。”雲月笑開了,“行了吧。”
“信就信,還行了吧,沒誠意。”
“哥,說真的。你除了個子比我高,哪點比我強了?今日若不是堂長兄攪局,你能贏我?”雲月停了腳步,轉頭昂首看着雲起說。
“每次聽你輸了找藉口都煩了,等你哪次真的贏過我再說吧。”雲起偏頭呵呵笑道。
“我那是不會功夫,不然……”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會功夫了不得。”雲起越過雲月,走下幾級階梯轉回頭來看着她說,“走吧,雲大小姐,再不回家又要挨訓了。”
雲月擡頭看一眼天色,臉色一下垮了:“怎麼不早說,走走走,快走!”說着就向階梯下跑去,急得恨不得滾下去算了。
雲起勾着脣笑看着雲月飛奔,邁着輕快的步子下了階梯。
一綠一黃兩個少年在雲牧嶺攬雲峰百年青石階上,一前一後向家中奔去。
今日天氣不佳,傍晚只有雲霧繚繞,沒有萬丈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