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雨和吳纓的婚期快到了。
臨出嫁前, 雲雨還在爲雲月做秋天穿的衣裳。她想着,吳纓家中沒有公婆要侍奉,照顧他之餘, 她還會守在王妃身邊。
八月初六, 不算是個好日子, 但是王妃和王爺爲他們挑的, 王府上下和南邑軍裡的將領都齊聚一堂。
王妃擺了一整日端莊的樣子, 在雲雨哭花了臉的時候才微微溼了眼眶。衆人一邊喝酒一邊笑鬧,整個吳宅喜樂融融,到了子時才散盡。
回到荀院, 雲月喊累,周曠珩讓人打了熱水來, 想了想讓黑虎把小歲叫來伺候她。
小歲在王府呆久了, 溫順了不少, 將雲月服侍得很好。
洗漱完了,周曠珩還在書房, 雲月坐在榻上,似乎準備就寢。過了半晌,小歲收拾好了,站到她身邊,沒有要走的意思。
“王妃……”
“你的丈夫咎由自取, 你這又是何苦?”
小歲驚訝地看向她。
“不必驚訝。”雲月看向她, “知道的人不多。”
小歲不言語。
“我只想知道, 你願意爲他做到什麼地步。”雲月又說。
房裡很靜, 王爺還未進來。
“他是鄉里唯一的秀才, 當年他好心救過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嫁給他是爲了報恩, 如今他找到自己深愛的女子,把他救出後我便不欠他了。”
小歲話說得決絕,神情也滿是決絕。
“可你要爲此葬送自己的後半生?”
“無所謂了,至少我問心無愧。”小歲擡起頭。
“好,我幫你,你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小歲看向雲月。
“嫁給王爺以後,全心全意對他。”
小歲不敢置信。她與王妃見過兩次,她很清楚王妃從未將她放在眼裡,如今居然主動提出讓她嫁給王爺。小歲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的未婚夫跟城主的兒子搶女人,而你爲了救他才嫁給王爺,王爺不會幫你,而我,隨便跟哪個將軍打個招呼即能解決。”雲月不理會她的震驚,“我救出你的未婚夫後,你與他再無瓜葛。”
“王妃,爲何……”
“你不必知道,只需要聽話,明白嗎?”雲月一改淡漠,冷下了聲。
小歲被她突然的冷肅一鎮,思索了片刻,終於點頭。
第二日,小歲還在荀院裡聽差。周曠珩沒有過問,倒是黑虎來問過。
“府裡沒有別的丫鬟了,這個我先用着,改日找了新的再說。”
聽雲月如此說,黑虎也就着手差人去尋合適的丫鬟了。
不料,傍晚時分,黑虎從廚下回到荀院,就見院裡出了事。
小歲跪在檐下,屋裡亮着燈,矮桌上擺滿了菜,一筷未動。
“別鬧了,吃飯。”周曠珩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青筍放進雲月面前的碗裡。
“我在鬧?”雲月哼了一聲,“我說過,我不缺人伺候,府裡女眷不少,偏偏是她到了荀院,是誰把她叫來的?”
“本王見你沒了丫鬟不習慣,找個人來伺候你,若你不喜歡,逐了便是。”周曠珩放下筷子,面對雲月的冷眼仍舊心平氣和。
“逐了再上何處去尋如此伶俐的丫鬟,想必當初你看中的就是她這點吧。”
周曠珩的臉色漸沉。
雲月彷彿看不見周曠珩快生氣了,面色反而平靜了些:“我看她着實不錯,不如你將她納了,我回我的宣蘭院去。”
“雲月,本王最後說一次,不許再鬧!”周曠珩臉色黑沉,眉峰聚起,看着雲月的眼睛說。
從前若是見到周曠珩如此神色,雲月早就偃旗息鼓,認栽了事,可今日她彷彿吃了豹子膽,不但不收斂,反而被周曠珩這一壓彈得更高了。
“我沒有在鬧!”雲月蹭地站了起來,“小歲確實伶俐,而且體貼乖巧,比我溫順多了。我體恤你,我大度了 ,讓你納妾,讓你綿延子嗣。你心中也如此想的,不必隱藏,今日我雲月大大方方答應了,答應你納妾。”
“你當真以爲本王想納妾?”周曠珩緩聲問。
“不,是我想爲你納妾。”雲月冷冷道。
“你憑什麼爲本王納妾?”
“憑我是你的王妃,爲你納妾天經地義。”雲月的語調柔和,彷彿真心爲他着想。
屋裡靜了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看對方。
雲月的眼眶緋紅,卻沒有淚水。
“你真想讓本王娶別的女人?”周曠珩這句話是帶着笑意的。
“想。”雲月立刻接口,雙眼定定地看着他。
周曠珩這下氣極了,呼吸沉重起來。
方纔小歲端來飯菜,不小心推翻了湯碗,他伸手去扶,挨着了她的手,剛好被雲月看見,她就不依不饒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她賭氣到如此地步,說話一點分寸都沒有。
“那本王遂了你的願娶了她。”
“好。”
雲月說完這一個字便提起裙子走了出去。
周曠珩端坐着,胸口大幅起伏着,手上的筷子幾乎被捏斷。
雲月跑回了宣蘭院。
院裡的人走光了,天色暗下來,黑漆漆的,雲月也不點燈。黑暗中,門外走進來一個人。
雲起摸出火摺子將燭臺點燃了,轉頭就見一張佈滿淚痕的臉。他才發現雲月在哭,毫無生氣地哭,眼淚直往下掉,可是沒發出動靜。
“阿月。”雲起一驚,撲到她身邊抱住她,“別哭了,王爺說的氣話,他不會娶別的人。”
雲月不說話,只是哭出了點動靜。
“別同王爺賭氣了,不利於……”
“起哥,我害怕。”雲月喉頭擠出這句話,再也收不住哭聲,細細哭了出來。
“別怕。有我在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雲起撫着雲月的頭髮,眉頭緊皺,“不過你不該跟王爺鬧,父親後日就要動手。父親讓你裝作有意參與,但是身不由己,不可在此時與王爺鬧彆扭。”
雲月推開雲起,看着虛空中一點說:“我並非身不由己。”
“這是何意?”
“我不能身不由己。”雲月擦乾了眼淚,輕聲說。
雲起的眉頭緊皺起來,雙手扶着雲月的肩頭,讓她看着自己。
“阿月,別做傻事。”
雲月的神情平靜,看不出什麼決絕之類的情緒:“今日起我不會再哭了。”
離開王府以後,雲起如何也不能平靜,他看了看頭頂的月亮。月亮將滿未滿,再過幾日就是中秋了。到了家門口,他的眉頭舒展開。
孟韻在檐下等他,見他回來便提着燈籠迎了上來。
“端綺,今日父親來信,說母親受了風寒,身子不大好。”回到房裡,雲起便說。
“可有大礙?”孟韻趕緊問。
雲起沉默了片刻才說:“別的人照顧着我不放心,你能不能……”
“要我回去?”孟韻說。
雲起緩緩點頭。
孟韻斂眸,片刻後擡眸,神色如常。
“好,我回去之後,你好好照顧自己。我……”
未等她說完,雲起一把將她攬進懷裡,緊緊抱着她。
“用不了多久,要麼我回來,要麼再將你接來。”雲起發誓般在她耳邊說。
孟韻笑:“嗯,聽你的。”
雲起走了不到半個時辰,有人提着燈籠進了宣蘭院。
燈籠停在了院子裡,有輕緩的腳步從院子裡走進了屋裡。
雲月看向來人,眼裡的驚訝難掩。
“回去了。”
雲月沒有回答他。周曠珩走到她身邊坐下。
“本王錯了。”
“……”雲月還是不接話。
“本王雖不是故意看她的,但本王不該說氣話答應娶她爲妾。”周曠珩嘆氣,“本王知道,你爲雲家擔心,也擔心自己不能爲本王生孩子。”
雲月嫁到南邑三年有餘,還未生產。即使嫁來此處兩年後才圓房,但還沒有動靜也算是有些久了。
今日她還提到了要讓小歲爲他綿延子嗣。
雲月此時轉頭看了他一眼,彷彿他猜得沒錯。
這一晚周曠珩說了很多話,多到雲月聽到最後默默哭泣到睡着。多年後想起來,只零星記得最令她動容的幾句。
這些話,無論在當時還是很多年以後,都令她心臟抽痛。
那晚,闌珊燈火裡,周曠珩的面容也永遠刻在了她的腦海裡。
“小月兒,有些話本王從未對你說過。相非說得沒錯,本王若是愛上了一個人,便是一輩子的事。”
“三年前,在岐城城下第一次見到你,便有預感此生難逃你的手心。後來一步一步,果然泥足深陷,幾百個夜晚,無數次掙扎,本王終於認命。紫陽坡上,將你擁入懷裡那一刻,八年來,本王終於獲得了重生。”
“本王不敢寵着你,因爲雲家這個隱患,你爲了雲起可以不要命,何況整個雲家,本王怕了。”
“本王更不敢讓你生孩子,因爲你還是個孩子。”
“等我們有了孩子,女孩兒的話,就讓她跟你一樣,想如何長大便如何長大。男孩兒就丟進軍營,讓他們帶去,將來做南邑的王。”
“南邑現在已足夠安定,等孩子長大了,我就帶你去走遍天下。我年紀比你大,但若是你想活到一百歲,本王一定活到一百零六歲。”
第二日,雲月醒來。撐起半邊身子,環顧房間,發現已經回到了荀院,可是屋裡沒人。
房裡靜得落針可聞,片刻後,雲月突然呼吸一滯,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她躺回去,閉上眼任淚水隨意流淌。
按預先的安排,雲堂明日就會派人到南邑軍中暗殺周曠珩,並嫁禍於周胥樑和雲家。爲了將雲月牽扯進來,雲堂派了已經嫁人的雲音來。
沒有人能刺殺到周曠珩,除了他信任的人。
周曠珩在南邑軍遇刺不成,回到王府,雲音正在探望雲月,趁機接近周曠珩不是難事,當場被抓之時,雲音只要一句:“小姐快走,小姐對雲音的恩情,來生再報。”
雲月的腦子裡反覆回放這個畫面,夢裡的周曠珩滿身是血,連眼睛都是紅色的。
從夢裡驚醒,雲月睜眼便看見屋裡多了個人。
雲音提前一日來到了王府。
事情發生時,雲月的臉色極其蒼白,彷彿下一秒就要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雲音說出那句話時,所有人都凝固了,相非,吳纓,巳牧,包括周曠珩。趁所有人無法反應之時,雲音舉起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喉嚨,鮮血噴出,濺出丈餘。
過了許久許久。
周曠珩開口問:“是你派她來的?”
在場的人不多,除了相非,所有人都在等她否認。
“是我。”雲月嘴裡緩緩吐出兩個字,冰冷。
“不可能。”周曠珩冷笑。
雲月的雙脣慘白,微微顫抖:“我也不想你死,可我別無選擇。”
周曠珩毫髮無傷,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沾上。可他彷彿受了極重的傷,每一步都走得吃力。他跨過雲音的屍首,走到雲月面前,撫着她的臉問:“你要殺了本王?”
雲月面色冰冷,擡眼看着他,突然呼吸急促起來。她彎下身子捂着小腹,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
另外四人都釘在地上,視若無睹,可眼裡的神情卻複雜至極。
“是。我要你死……”說完便倒在了地上。
周曠珩眼眶緋紅,死死看着雲月,看着她痛苦的表情,看着她蜷縮成了一團。
許久,雲月的額頭汗如雨下,人卻漸漸沒了動靜。
相非覺得不對勁,卻不敢動,直到他看見雲月身下有血滲出。
“王爺!”他驚呼,將所有人的魂拉了回來。
回魂的一瞬間,相非還未動作,周曠珩已先他一步撲到雲月身邊,將她抱了起來。
“找何貴龍!快去!”
兩日後,雲月身體痊癒,才見到周曠珩。
兩日,相非和吳纓查清楚了一切,是雲家和周胥樑聯手要他的命。
而云月,是其中關鍵一環。得知真相的同時,何大夫告訴他,她懷了孕,卻被人爲打了胎。
“爲什麼?”周曠珩問她。
雲月親口對他說:“雲家覆滅,你以爲我還是以前的雲月嗎?”
周曠珩只是不停地問:“爲什麼?”
“你真的不明白嗎?”雲月反問。
“爲什麼?”這個時候,周曠珩還是希望聽到雲月的解釋,她說什麼,他都願意信,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雲月強忍着眼淚,她沒想到周曠珩還願意相信她,她用盡全身力氣看着周曠珩雙眼說出最後一句話:“雲家興盛兩百年,怎能毀在我這一代。你不能給的,周胥樑能給。”
話已至此,周曠珩沒有再看雲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