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有人喊王爺,雲月微微擡頭,半晌纔看見一個黑影走近。雖看不清他的臉,但只看眼眸,她便能描繪出他的面龐,還有他微皺的眉頭。
雲月歪着身子,右肩抵着樹幹,彷彿隨時會滑到地上。她的眼白很白,有亮光在閃。
“王爺!”十幾人跪下對周曠珩行禮。
周曠珩不理會他們,大步走到雲月面前。
“王爺……”雲月輕輕喚,仰頭定定看着他。
“受傷了?”周曠珩問,聲音很輕,但呼吸很緊。
聽見他的聲音,雲月全身都有痛感襲來。
“嗯。”她點頭,鼻子抽了抽。
周曠珩頓了頓,躬身去扶她。
“疼疼疼疼疼”雲月疾呼,帶了哭腔說,“周曠珩,我可能要死了。”
周曠珩趕緊放開她,呼吸停了停。
“點火把。”周曠珩側頭對後面的人吩咐道。
刺客人數不明,此時點火把是不明智的,小個子有些猶豫。
“別點,我還撐得住。”雲月擦了把眼,擡手扶住周曠珩的手臂。
小個子看了雲月一眼,沒動。周曠珩也沒說什麼。
“申應。”周曠珩吩咐道,“往東走,你來安排。”
雲月聽過這個名字,小個子原來就是申應。他接了令,去安排了。
“哪裡疼?”周曠珩俯身,挨着雲月問。
“背上,左手手臂……”雲月說,聲音軟軟的,“膝蓋,還有喉嚨……臉上也疼。”
聽着雲月說話,周曠珩腦海裡浮現的是她委屈時嘟着嘴的樣子。
雲月撐着他的手臂,有些吃力,剛想說話。周曠珩走到她身側,俯下身就抱她。
剛抱起來,雲月扯着他的衣襟又不住喊痛。
周曠珩把她放下,雲月站不住,右手勾着他脖子,喘着粗氣。周曠珩手都不知往哪裡放了。
雲月痛得眼淚直冒,呼吸也是進氣多過出氣。
“背。”雲月吐出一個字,聲音軟得像撒嬌。
周曠珩愣着沒反應過來。
雲月右手捏了捏他的脖子,再說了一句:“揹我……”
周曠珩拿下她的手臂,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雲月緩緩伏在他背上,覺得身上似乎沒那麼疼了,世界都安穩了。
“疼不疼?”周曠珩問。
雲月眯着眼搖頭,想到周曠珩看不到,輕輕應了聲:“不疼了。”
申應在一旁看着,幾次想請示他家王爺都沒好出聲。
周曠珩終於下令出發。
走出森林,火光越來越亮。
面前是大隊人馬,青服黑甲,是南邑軍。與申應穿着相似黑衣的,是暗衛。當頭一人身着暗色深衣,眉頭蹙得死緊,是子樂。
“王爺!”所有人跪地行禮。
雲月趴在周曠珩肩頭,環在他脖子前的右手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面前起碼有五百人,個個臉色死沉,一副痛心疾首恨不得以死謝罪的樣子。雲月想她該下來了,可是該歸該,她卻不動,反而將周曠珩的脖子環得緊了些。
“起來。”周曠珩說。
所有人令行禁止,雖想以死謝罪,但還是先聽令。
人羣裡一人動了動,在靜止的人羣中很是明顯。雲月向他看去,小聲喊了出來:“二哥。”
聲音太小,只有周曠珩聽得清。
雲起向她示意自己沒事,雲月笑了笑,閉上了眼。
“先回岐城。”周曠珩說完,暗衛和親兵都領命準備出發。雲起牽着他的馬走過來。
與雲起一起過來的,還有舉着火把的一人。兩人一馬走得近了,雲起看清雲月,臉色變得煞白:“王爺!阿月……王妃怎麼了?”
周曠珩看他的臉色不對,轉頭去看雲月,只見她的半張臉,蒼白毫無血色。
周曠珩心內一震,讓雲起把她接下來。
將雲月放到地上,周曠珩纔看清,她幾乎渾身是血。她穿的本是一件素色衣裙,在驛站時糊了泥土,現在衣裳上彷彿開了紅花。衣服的後背彷彿在血水裡泡過,溼噠噠的,一摸一手紅,而左手袖子還在滴血。
“雲月!雲月!”周曠珩喊了幾聲,聲音發顫。雲月怕疼他是知道的,方纔她說不疼了,他以爲她傷得不重。他沒想到是極重。
雲月一動不動。周曠珩撥開她面上的亂髮,發現她臉上也有幾道細長的傷痕。他捧着她的臉,湊近喊了幾聲,沒有動靜。他碰了碰她的脖頸,脖頸上也有傷痕。他一拳捶在地上,面色黑沉可怕。
“叫軍醫來。”周曠珩沉聲,“快去!”
雲起紅了眼,跑進人羣對早丟了魂的子樂說,“子樂大人,軍醫!軍醫呢?!”
周曠珩下令就地紮營,幸好他們救駕而來,帶了好幾個軍醫。
可雲月是王妃,軍醫都是男子,他們一個個站在帳中,滿頭大汗,哪敢上前治傷。
周曠珩看着雲月緊閉的雙眼,很快做了決定。
“藥箱留下,傳申應來。”
申應早等在帳外,聽見帳裡下令,直接走了進去。
“他是誰?他行嗎?”雲起急得跳腳,忍不住問。
“成爲暗衛前,他學醫的。”雲起本沒想得到回答,沒想到子樂淡淡說了話。
雲起鎮定下來,看着帳裡不再說話。
軍醫留下藥箱,抹把汗退了出去。申應讓他們守在帳外別走遠。
“拿剪刀來。”周曠珩說。
申應拿了兩把剪刀,一把遞給他,一把自己用。
很快雲月的衣服被剪得不剩多少。她背上傷得最重,是被鋒利的石塊邊沿刺破,石塊不規則,她背上的傷口形狀各異,佈滿了上半個背。
周曠珩強自保持鎮定,穩住雙手,不讓它們發抖。申應看着自家王爺這個樣子,驚訝得凝滯了許久。
接着是左手上臂的刀口,很深,流了很多血。
手肘,膝蓋也有嚴重的擦傷。
露出傷口,周曠珩丟開剪刀,深深吸了口氣纔看向雲月,看了一眼,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他見過不少比這嚴重幾倍的傷,可是這傷在她身上。他的腦袋有片刻空白。
清理傷口時,雲月緩緩醒了過來。她一醒來就忍不住喊痛。
“……好疼,疼,娘……孃親……嗚……”
從小到大,雲月怕疼怕得要死。小的時候,受了傷就嚎啕大哭,非她爹孃抱着哄很久纔好。後來長大了些,知道大哭難看,就咬着牙默默抽泣,非在她娘懷裡哭得睡着不可。
現在疼了,開口就喊娘。可是她娘不在。
周曠珩繞到牀榻頭上,蹲下了,看着她不知道說什麼。雲月看見他,哭得更厲害了。
現下條件簡陋,用的是烈酒消毒。沾了酒的布巾擦過她的傷口,擦一下抖一下,抖一下哭一下,眼淚不要錢似的掉。
周曠珩的眉頭沒有舒展過,他用手給她擦眼淚,流一滴擦一下,似乎耐心十足。
“申應!”片刻後,周曠珩快瘋了,“沒有別的辦法嗎?”
見自家王爺如此,申應心內早就驚訝得不行,現在猛地被問,他淡定回道:“沒有。”
周曠珩皺緊眉頭,沒再說什麼。申應正要繼續動手,周曠珩沉聲喊道:“輕一點!”
“是。”申應回道。他心想,待會兒縫傷口,不知王爺會把他怎樣。
周曠珩給雲月抹眼淚,手幾乎沒離開過她的臉。過了一會兒,雲月哭聲小了。他要拿開手,她卻哼唧了一聲,然後挪過手似乎要拉他。
沒拉到,雲月睜開眼看着他,她臉上淚痕未乾,眼裡水濛濛的。周曠珩呼吸停了停,把手放到了她臉上。
雲月還是皺着眉頭,臉色蒼白。她右手握着周曠珩的兩根手指,腦袋枕在他手上。一會兒疼了,在他手心裡蹭一蹭,繼續哼哼。
周曠珩看着雲月,臉色漸漸柔和下來,不自覺撫了下她的臉。
“王爺。”過了半晌,申應忍不住喊他。他手上拿着一根細細的銀針。
“這裡,這裡,要縫。”申應指了指雲月手臂和背上一個較深的傷口。
周曠珩皺眉,只猶豫了片刻。
“雲月。”他輕聲喊。
“好了嗎?”雲月喃喃回道,動了動腦袋。
“還要縫傷口。”周曠珩說,“你想要什麼,本王即刻給你找來。”他像在哄她。
可雲月聽了又要哭。
“我要回家,我要我娘……”雲月抽抽鼻子,眼淚一下就掉出來了。
“本王在這裡。”周曠珩皺眉,看着雲月眼睛說。
“我要抱……”雲月哭得嗓子啞了,說話含混不清。但是周曠珩聽見了,他一時沒有反應。
片刻後,他剛要動,雲月卻轉開頭說:“有酒?”
周曠珩點頭。
“我喝一口。”雲月似乎看到了希望。
周曠珩讓申應倒酒來。申應不明所以,還是倒了一杯來。雲月就着周曠珩的手喝了。
也就半刻鐘,她睡着了。
申應看着,果斷拿起針來。
剛開始雲月沒有動,只是有些痙攣。後來在夢裡都開始哭。
片刻後她睜開了眼睛,哭鬧着要人抱。
“周曠珩,我好疼……”雲月哭得不行,抽噎着說,“你……你,你抱抱我啊……”
這下週曠珩沒再發愣,他小心擡起她的上半身,坐上榻,給她擺了個舒服的姿勢,把她腦袋放在懷裡,只能摸着她的腦袋,別的地方都碰不得。
雲月趴在周曠珩懷裡,身體壓着他的腿,右手環着他的腰,終於得了滿足。她緩緩睡着了,也不再哭。
申應想,王妃的家人把她護得真好。看,她怕疼的時候還能哭,還能撒嬌求抱抱。現在連王爺都破天荒地溫柔對一個人。他面上毫無表情,手下動作又快又穩,很快縫好了兩個傷口。擡頭一看,王爺滿頭大汗,王妃則渾身溼了個透。
周曠珩輕輕撫着雲月的臉,也不催他。
申應給雲月上完藥,纏上紗布,退出了帳。
帳外站了不少人。
雲起第一個要往帳裡衝。
申應攔住他:“王妃沒有大礙了,王爺會照顧她。”
雲起看他一眼,再看了一眼帳簾,停了腳步。
“按這藥方煎藥,溫在爐上。讓拿過來纔拿過來。”申應對一個軍醫吩咐道。
見情形其他軍醫也準備走了。
申應看了看一身血污的幾個親兵和吳纓雲起,喊住幾個軍醫,指着他們說:“這幾個破破爛爛的,給收拾一下。”
軍醫醫者仁心,不理會申應的語氣,各自領了一個走了。剩下吳纓站着不肯走,他旁邊站着子樂。
“你怎會在此?”三人沉默了半晌,吳纓先說話。
“那邊不遠處就是西越。我爲何不可在此?”申應回道。
申應跟他們一起長大,他的性子冷,嘴上還不饒人,吳纓早已習慣了。通常這種時候,他是避之不及的,然而此刻,他若走了,就剩子樂獨自面對申應了。
“這幾年在西越過得還好?”吳纓問。
聞言,申應冷冷瞥他一眼:“有話說有屁別放。”
吳纓喉頭一哽,差點噎死。他扭頭看一眼子樂,發現他並沒有表情。吳纓深吸口氣,乾脆地轉身走了。
申應轉身面對着帳簾,沒有絲毫情緒。子樂終於轉過眼看他。他瘦了,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