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開始偏西, 大地卻溫度不減。連日晴好的天氣曬得土地乾裂。一隊人馬飛奔而來,驚起揚塵漫天。
“雲簡!”一青服黑甲小兵從山坡上衝下來,從塵土裡朝那隊人馬大喊。他顧不得糊了滿臉滿嘴塵土, 拼命大喊, “雲簡!雲簡!”
前方領頭的人聽見了喊話, 一聲“停”以後, 一百多人的騎隊瞬間停下。
小兵即刻跑上前去, 跪地行了一禮後站起來轉身對雲簡說:“不是讓你早去早回嗎?那個女人被一隊人馬救走了!”
雲簡精神一振,跳下馬背急切問:“是誰救的?去了何處?”
王震還未回答,他跪過的大人從馬上躍下, 眨眼間便到了他眼前。
“大人,這是與卑職一同發現那人的斥候王震。”雲簡對巳牧說。
“廢話少說, 她被誰救了, 去哪兒了?”巳牧看着王震問。
“回大人。卑職看不出他們的身份。可以確定他們是嶽人, 但不是南邑軍的人。他們騎着馬,沿官道去了。”王震說。
王震的話音一落, 巳牧便回到了馬背上。
“雲簡是吧?你把這兩個女人帶去絕城周府。王震自行其是。”巳牧說完,帶着他的人馬繼續飛奔。
方纔闖入夷軍駐地,鬧了半天給他這麼兩個女人。宣蘭院的丫鬟,他雖然見過其中一個,卻沒記住她的臉。若非看見雲曦手裡的摺扇眼熟, 他差點兒轉頭就走人了。
帶走了兩個丫鬟, 再問那夷人, 卻說他要找的人已經先他一步過河走了。
大戰在即, 一個後宅女人這麼多事兒, 巳牧簡直煩透了。若非看在她是小云子妹妹的份上,他早就回去守着王爺了!
巳牧帶着人沿官道奔馳, 轉過一個彎道,前方有滾滾塵土沸騰,不少於千的人馬向他們而來。
“停!”巳牧勒馬喊停,大隊人馬即刻停下。
隊伍靠近,巳牧看見了南邑軍的旗幟。隊伍中間,是南邑王。
巳牧下馬,他身後的暗衛跟着下馬。南邑王帶了千騎,走到巳牧跟前了停下。
“人呢?”周曠珩坐在馬上,睨視着巳牧。
“回稟王爺。”巳牧抱拳半跪,他身後的暗衛與他同時跪下,“她已脫險,斥候來報說往官道去了,王爺一路行來可有遇見?”
巳牧話未說完,周曠珩眉頭便蹙了起來:“本王若是遇見了還用問你?”看着巳牧一臉糾結的表情,周曠珩比他更糾結。若非申應不在,他也不敢讓巳牧去找人。
周曠珩身邊的鄭雪城和吳纓都看向巳牧,鄭雪城似乎在憋笑,吳纓則是一臉凝重。
“繼續找!”周曠珩沉聲說,“翻遍南夷山脈也要給本王找出來。”
“是!”巳牧即刻領命,臉上卻像要滴出黃連汁來。
周曠珩說完下令大隊人馬繼續往前,巳牧在地上跪了片刻,還是沒忍住。他站起來,跑到周曠珩馬下。
“王爺這是要去何處?”隊伍行得緩慢,巳牧一邊跟着走一邊說,“王爺帶上巳牧吧,既然她已經回了南邑,這些人便足夠了。”
周曠珩看一眼一旁巴巴看着巳牧和自己的百來個暗衛,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便想着本王要讓你滅了這山裡的平民,一處處去搜索。”周曠珩耐心不太足了,“天黑前本王會回來,那時非見到她不可。”
“是……”巳牧心中委屈,也只能答應。
“快去!”周曠珩看着巳牧,眼裡的銳光嚇得他一哆嗦。
巳牧轉身跑回原處,走到馬前纔想起王爺還沒告訴他,他到底要去哪裡。
“你們要去哪?”巳牧拉着一個意氣風發,看起來比他威風多了的騎兵問。
那騎兵揪回自己的轡繩,衝巳牧笑道:“過江,會夷軍!”
小兵語氣慷慨激昂,笑出一口白牙,在巳牧看來很是刺眼。
“上馬,找人!”巳牧躍起來一巴掌拍在那小兵頭上,憤然下令,“不走官道了,四人一組,進山!”
難得看見平日裡威風凜凜的暗衛頭頭吃癟,小兵走遠了還回頭傻笑。
章行逸手下帶着要來的東西走在前面,一路上氣氛沉重。
跨過南夷山脈,再走不到一刻鐘便能看見絕城南郊的南邑軍大營。
看着山下恢宏齊整的絕城大營,白雲總算鬆了口氣。
“章行逸,你我就此別過吧。”白雲叫住前方土匪說。從小道下去,就是官道。白雲爲章行逸考慮,打算分道揚鑣了。
小道上馬蹄聲靜了,林中斜陽傾灑,落在白雲的紫衫上,光彩四溢,很是奪目。
“此別恐怕再難相見,跟我喝杯酒。”章行逸打馬回身,一邊臉映着斜暉,另一邊臉陷在陰暗裡。
“我不喝酒。”白雲不看章行逸。
“你看着我喝。”
章行逸非要白雲下馬跟他喝酒。白雲拗不過他,只好妥協了。反正周曠珩就在山下,無論什麼事都不急在一時。
不管以後是否會與章行逸見面,白雲想跟他做個了結。
林中僻靜處,章行逸拉着白雲坐在他身旁。
三十幾個土匪死了二十幾個,剩下的土匪呆呆坐在一起,彷彿沒了生氣。章行逸揹回了小四兒的遺體,此刻有細小的蚊蠅圍着他轉,一個土匪脫下外衣把他蓋住了。
看着遠處道上垂着頭的土匪,白雲一言不發。
喝到一半,章行逸終於開口了:“不用擔心,用不了多久,老子就能東山再起。”
“嗯。”白雲折了一支狗尾草,拿在手裡把玩。
章行逸灌了一大口酒,看着白雲笑嘻嘻問:“老子剛剛親了你,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白雲動作一頓,沉吟片刻後說:“我就當沒發生過。”他看着手裡的狗尾草,語氣淡然。
章行逸看了他半晌,突然丟了酒壺,猛地雙手扳過白雲雙肩,把他向自己按過來。
白雲猝不及防,一下被章行逸按到了眼前。
“放開!”白雲大喊。
章行逸恍若未聞,他頭一偏,要去親白雲。
白雲丟了狗尾草,拼了全力一巴掌扇過去。章行逸沒有躲也沒有放手,捱了一耳光後直直地親了下去,親在了白雲脣上。
白雲手都麻了,他不停掙扎,又抓又撓。章行逸緊緊箍着他就是不肯鬆手。白雲手腳並用,章行逸失去平衡,往後一仰,倒在了地上。白雲一手把章行逸臉抓破了,章行逸吃痛終於放開了他。
白雲坐在章行逸身上,抓起他的衣襟,怒火沖天道:“你他孃的懂不懂行啊!給你臉不要,非要鬧掰是吧?”
章行逸勾起笑道:“老子臉皮很薄的,看,都被你抓破了。”
白雲給他面門一悶拳,沉聲說:“你都看到了,我跟南邑王有牽扯,你他孃的還要不要命?”章行逸收了笑,白雲繼續說,“我現在給你選,是你我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還是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繼續合作。”
“你能忘得了?”
“我能。”雲月回答,片刻沒有停頓。
章行逸閉口無言,深深看着白雲。
白雲轉過頭回避他的目光,他放開章行逸,正欲起身。不料章行逸一個翻身,把他壓在了身下。白雲分毫動不得。
“你以爲你是南邑王的人就嚇到了老子?你他孃的要不是周曠珩的女人,你要是別的隨便誰,你就是大嶽皇后,老子都能把你搶過來,連人帶魂兒搶過來!可你偏偏是南邑王妃,你是南邑王妃!”章行逸紅了眼眶,“老子想要你,但要不起。”
雲月看着章行逸的眼睛,一瞬不瞬。半晌後,她輕輕推他一下,章行逸便散架了似的倒在一邊。
她緩緩站起來,背對着章行逸說:“現在好了,你我以後再也不用見面了。”
雲月說完擡腳便走,方走出幾步,章行逸跳起來攔在了她面前。
“不,小白。只要是你,就算你是南邑王妃,只要你願意,我還是可以帶你走。”章行逸看着雲月,眼中滿是期待。
“我不願意。”雲月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
“爲什麼?”章行逸想碰雲月肩頭,看見她冷冷的目光又縮了回來,“你不喜歡我?”
雲月皺眉不語,算是默認,可是章行逸此刻腦子不通的。
“那你爲什麼送我扳指?”章行逸不屈不撓。
“一枚扳指而已,我從小攤上買來,只花了六錢銀子,還是砍過價的。”雲月扶額。
“只要是你送的,六文也夠了!”章行逸看着雲月,眼裡滿是期待。
雲月看着章行逸,頓了良久才說:“我有很多很多錢,可是我只送你六錢的東西,因爲你只有這點分量。章行逸,我認你這個朋友,你不要逼我。”
雲月說了違心的話。她從不看低朋友,從不以物質區分朋友。這個扳指她很喜歡,她把它送給了章行逸,她很珍惜這個朋友。
章行逸聽不進去雲月的話,他轉而問:“你喜歡南邑王嗎?”
“他是我丈夫。”雲月淡淡回答。
“丈夫又如何?我不信你會受世俗約束!”
“我愛他!”雲月突然大了聲音,她沒有耐心陪章行逸耗了。這個人聽不進她說的話。
章行逸聞言愣住了,他嚥了口唾沫,半晌才艱難開口:“你方纔猶豫了。”
“因爲他不愛我。”雲月看着章行逸眼睛,“在你面前,我想保持驕傲。”
章行逸看着雲月,神情呆呆的。
“在他面前,我可以沒有驕傲,沒有臉皮,甚至沒有尊嚴。可是對你不行。”雲月深吸口氣,繼續說,“我愛他。他是我的丈夫。我哪裡也不去,我要跟他白頭偕老。”
“小白……”章行逸喉嚨裡幾乎發不出聲音了。
“我本來不想說的,你非要逼我。”白雲說順了嘴,不顧章行逸的異常,決心在今日將這些奇奇怪怪的牽扯斬個乾淨,“章行逸,你瞭解我多少?你只看見我恣意的一面,你可知我也有責任,我也有心機?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瞭解我,便草率地以爲自己喜歡我。你自作自受,我不會心軟。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
章行逸看着雲月說完這些話,眼睛一眨不眨,看得眼眶發紅發痛他也無所覺。
“我要去找我家王爺。他一定找我找瘋了。”雲月心中不忍,趁着自己還沒心軟,她說完便繞開章行逸要走。
“小白。”
雲月走出幾步,章行逸喊她,她不打算停步。
“你知道爲什麼我不能搶你走嗎?”
雲月繼續走。
“因爲我死了要埋骨的地方……就是這山河,靠的是南邑王守衛。”章行逸說,眼睜睜看着雲月上了馬。他眼裡滾出一顆豆大的眼淚,被他立馬用手擦去。
雲月沒有回頭,她坐在馬上,停了片刻。
“洪阿基不會宣戰,他的目的是南邑王。”章行逸說。看見白雲即刻轉頭,他勾起一邊脣角笑了,笑得很苦很難看。
“你在帳外聽到的?”雲月皺眉看着他。
“是。”章行逸深吸一口氣說,“他們要活捉他。”
雲月狠狠瞪了章行逸一眼,轉頭毫不停留打馬向山下奔去。
馬兒走出幾步,雲月聽到章行逸在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奇怪的調子和着馬蹄聲,隨着斜陽飄來。
雲月忍不住回了頭。
這一回頭,於她來說,不過一瞬間偶然的決定。
於章行逸,卻如絕望中一縷晨光。這縷晨光救了他一命,同時也割去了他的命。
從此,山河斜暉間,雲月的回眸,成了他此生無法割捨的夢想。終其一生他都在追逐,到死方休。
雲月走遠了,章行逸躺在地上傻笑道:“小白臉,老子一定會在你過得不好的時候去找你,你甩不脫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