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飛半個地球的神奇之處在於,登機時是白天,落地時仍然是白天。
巨大的愧疚包裹着我,我沒有通知任何人我回來的事情,連顧晨城都沒有,我拉着行李在路邊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回到香江區的公寓。
王阿姨顯然收到了我放在桌上的辭退信,她把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連牀單都替我換過了。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躺下補眠,而是洗了個澡,然後直接衝到了鄭予安的公司。
鄭予安的公司我來的次數不多,不過前臺姐姐依然記住了我的臉,我很容易就走了進去。王桓接到前臺的通知後立刻從辦公室裡迎了出來:“小月,怎麼回來得這麼突然?工作室的事情忙完了麼?”
心裡揣着愧疚,我似乎連笑都有些不會了,我胡亂和他打着招呼,然後問道:“王桓哥,予安在辦公室嗎?”
“……在……”王桓的神情有些糾結:“在是在……小月,你找老闆什麼事啊?這會兒他可能有些不方便,我幫你轉告吧。”
道歉的話要怎麼轉告?我只有親耳聽到鄭予安說出“原諒”兩個字,我才能原諒我自己。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沒事的,王桓哥。你先忙嘛,我在這裡等他就行了。”
王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圍的員工,拉着我走到了樓梯間:“小月,聽哥的話,今天老闆確實很忙,你的事要是不急就明天處理吧。我幫你約明天的時間,好不好?”
“王桓哥,予安最近一直都很忙嗎?”我忍不住追問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骨頭才長好,醫生說要注意休息。”
“小月,沒事的,有我看着他呢。”王桓推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到電梯跟前:“老闆今天抽不出時間見你,你先回去吧。”
“好吧。”抱着一定要親口道歉的決心來,卻正好撞上鄭予安忙的時候。我無奈地點點頭,擡腳邁進緩緩打開的電梯間:“王桓哥謝謝你,我先走了。”
“沒事,你回家的路上小心——”
“予安哥,那就這麼說定了!中午一起去吃午餐,順便替我爸媽挑兩件禮物,晚上到我家吃飯!”
我沒有聽清王桓後面說了什麼,因爲我的注意力全被那聲“予安哥”給叫走了。我按住準備閉合的電梯門,探出身子正好看見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掛在鄭予安的胳膊上,臉上是擋都擋不住的燦爛笑意。
鄭予安彎起了脣角,朝她點了點頭:“嗯,說定了。”
一瞬間我像是跑錯片場的龍套,呆愣愣地站在電梯門口,望着鄭予安毫不吝嗇地把他的笑容灑向那個笑容幸福的女孩。
他真的很忙,忙着和他的小未婚妻增進感情。我終於明白王桓看到我時眼神閃過的複雜情緒是什麼了,同情、尷尬以及不想讓我知道真相的憐憫。我後悔爲什麼在王桓哥第一遍和我說鄭予安很忙的時候沒有識趣地離開,偏偏要等到親眼目睹真相纔來後悔自己爲什麼要來到這裡。
緩緩閉合的電梯門在碰到我仍滯留在電梯裡的腳之後,又緩緩打開了。電梯門發出的輕微嗡嗡聲讓鄭予安的視線不經意地掃向了電梯,正好看見我和王桓。
看到我之後,他沒有什麼動作,但是眉頭已經皺了起來:“月月,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有通知王桓去接你?”
從前他也老是對我皺眉,我並沒有覺得如何。可是,他上一秒還在對那個女孩微笑,下一秒看見我的時候笑容就消失了,巨大的落差讓我不得不認清現實:我只是讓他頭疼的一塊心病,遠沒有和這個女孩相處來得快樂。
那個女孩的手仍舊搭在鄭予安的胳膊上,自然坦率,她大概就是顧晨城說起的那位堂妹了。他們站在一起,男的高大帥氣,女的活潑大氣,的確是一雙璧人。這樣的場景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不敢再看,低垂着目光避開他們的視線:“嗯,剛回來的,機場招出租車很方便,就沒和王桓哥說。”
“……”空氣裡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啊,予安哥,這位就是鄭新月,月月是吧?”鄭予安身邊的女孩體貼地替我解了圍,她拉着鄭予安來到我的面前,嗔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你都不好好替我做做介紹呀?”
鄭予安的聲音淡淡響起:“月月,這是顧晨曦,是你未來的嬸嬸。小曦,這是鄭新月,我的養女。”
養女。我努力掐着掌心,提醒自己微笑。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攪出來的,這樣的後果我早該預料到,怨不得他人。我主動朝顧晨曦伸出了手:“你好。”
顧晨曦和顧晨城不愧是一家人,十分有世家子的氣度,她大方地握住我的手,笑道:“早就聽說你了,今天一見才知道我哥說你是才女太委屈你了,你明明是位有才的大美女。”
顧晨曦的氣質比我好了太多,更何況她和鄭予安之間乾乾淨淨,沒有任何留人口舌的背德陰影。他們的婚訊公佈以來收到的全是祝福,比我這個只會讓鄭予安名譽掃地的養女好了十萬八千倍。我向來不在意出身一類的事情,可是今天站在顧晨曦的面前卻覺得自慚形穢。
收回手之後我重新低下了頭,快速說道:“予安,我有幾句話想和你私下說。”
我不敢看鄭予安的表情,我怕他就這樣當着顧晨曦的面拒絕我。我也不敢看顧晨曦的表情,我怕她看穿我對鄭予安的感情,從此討厭我,不許鄭予安再見我。
“……”鄭予安的聲音響了起來:“小曦,你先回去吧,中午我來接你。”
“嗯,好。”顧晨曦朝着鄭予安踮起了腳尖,吻了吻他:“待會兒見。”
顧晨曦鬆開鄭予安,笑眯眯地朝我揮了揮手:“小月,晚上見。”
我艱難地擠出笑意迴應道:“再見。”
等到王桓和顧晨曦都離開之後,鄭予安才掃了我一眼,率先走進電梯:“走吧。”
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裡,似乎剋制着情緒,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出我的歉意,只能低頭看着腳尖。
直到我們坐在咖啡廳裡,鄭予安纔開口問道:“找我有什麼事?工作室出問題了麼?”
“沒……”鄭予安的表情太平靜了,就像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什麼甜蜜的事情。我的心像是被切掉一塊然後扔到牆角的蛋糕,又空又卑微。
侍應生把咖啡端上桌子,鄭予安淺淺地啜了一口,然後擡起手腕看了看錶道:“沒有關係,等你想說了再說吧。我還有事,你什麼時候想說了告訴王桓,他會安排時間。”
說完這些,他站起了身,重新扣上了西裝的扣子:“林昕蓉還沒有找到,你要在x市待一段時間的話,把陳冰帶上。”
他的離去讓我心裡一慌,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抓住了他的手:“予安,對不起。”
鄭予安依舊站着,低頭靜靜地看着我,昏暗的裝飾燈光下我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月月,你沒必要說對不起。”鄭予安的聲音毫無波瀾,似乎在說一件和他無關的事情:“逼死你母親的事情,我很抱歉。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他的保證像是在和我劃清界限,我拼命搖頭:“予安,關於黃茵的事情是我不對。你是爲我好,我不該用那樣的態度對你。對不起,我不該讓你爲難。”
“月月。”鄭予安的聲音裡帶了一絲嚴肅,他居高臨下地睥睨着我:“無論是誰,用着怎樣的理由,都不能觸碰你的底線。而你爲了挽回這些人背棄自己底線的這種行爲,更是不可取。我鄭予安教出來的女兒,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情。”
“予安……”鄭予安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在他犀利的目光中羞愧地低下了頭:“對不起。”
“月月,”鄭予安的眼神柔和了下來,他緩緩說道:“你記住,任何人都不能讓你忘記你自己,明白嗎?”
“……”沒有任何人,只有你。我想這麼說,可是羞愧的情緒讓我啞口無言,只能默默地望着他。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的罪魁禍首正是自作聰明的我,現在鄭予安不接受我的道歉,也是我咎由自取。
鄭予安看了看我,從我的掌心抽回了手,問道:“你在x市待多久?我和小曦的婚禮在半個月後,想來參加婚禮的話,我讓王桓給你準備請帖。”
“……好。”我的心提醒我趕緊逃離這裡,可是我的大腦卻把我按在椅子上不許我走。它逼着我開口答應了鄭予安的婚禮邀請,逼着我露出一個不用看也知道很僵硬的笑臉:“這麼重要的時刻,我肯定參加的。予安,祝賀你擁有這樣好的妻子。”
“……”鄭予安深深地看着我,半天沒有說話。他的臉隱沒在陰影裡,過了很久他才淡淡道:“謝謝你的祝福。”
鄭予安轉身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仍然沒有收回目光。經歷了逼婚、騙婚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情之後,這個我愛了十年的男人,終於要結婚了,顧晨曦是個絕對的好女孩,他的婚姻生活應該會很幸福,真好。
真的很好。我努力維持着臉上的笑容,掏出手機給冰姐打了電話,冰姐立刻給了我回復:半個小時到。
“小月牙,這麼巧,在這裡都能遇到你。”秦維泰突然出現在我對面,臉上掛着招牌的笑容。他伸手招來侍應生,點了一杯咖啡之後才轉向我:“聽小城說你在紐約準備比賽呢,怎麼突然回來了?”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懊惱地拍了拍腦門:“瞧我問的什麼問題,養父結婚,你作爲養女當然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