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這不是少筠第一回出門,但卻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

青篷馬車慢悠悠的走出了揚州城東門後,老柴趕車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當馬車上了官道,老柴手裡的馬鞭越發暢快,連他的聲音也飛揚起來:“小姐!您別以爲去的那些腌臢地方!當年大爺二爺可喜歡往鹽場裡跑!你去了就知道了!那地方,嘖嘖!連神仙也住的!”

兩個丫頭都暢快的答應了老柴,侍菊更是興致盎然的和老柴聊起天來。少筠淡笑着,心裡多少有些開懷。那一刻她覺得,無論此前在家裡受過多少委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條路的終點彷彿就等着她久違的爹爹,而那個終點,也彷彿一直都在等待着她的到來!

天,在馬車的奔馳中黑了下來。

老柴似乎毫無疲態,只笑着說:“小姐,車上備了乾糧,別嫌棄,將就一兩頓。咱們今晚也別投宿了,趕一夜的路,明天天矇矇亮的時候就能到富安鹽場!”

少筠微笑着:“行!聽柴叔的安排。只怕柴叔你一夜不睡辛苦了!”

“哈哈!”,老柴暢快笑出來:“小姐別擔心這個,往日跟着大爺二爺出門,經常趕夜路!我和老楊都是輪流着睡個囫圇覺罷了!當日你大哥,咱們的小爺也是你這樣的年紀,常被大爺打發出來就坐在我邊上的位置。那時光!端的是痛快!”

少筠嘴角一直掛着,很久很久,都沒有人這樣溫暖而親切的回憶她的爹爹了!“柴叔,富安鹽場就是咱家的鹽場麼?”

“哈!”,老柴又笑:“小姐這話就不對了!全天下的鹽場都是朝廷的鹽場!朝廷的盤鐵、朝廷的柴火!鹽場裡頭的一切都是朝廷的!不過,人,卻是咱的!”

少筠來了興致,又問:“這怎麼說的?”

“朝廷爲什麼要養着竈戶?拿你爹爹的話來說,全仗着這門手藝值點兒錢!但你要說這手藝很值錢,卻也不對。富安鹽場離揚州府最近,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下泰州分司下面設的鹽場。早百年前咱們老桑家就在那兒煎鹽了,所以小姐的祖籍該是那兒纔對!後來老桑家的發拉,先是做了總催,管着鹽場。後來,乾脆連鹽場也交給自家的租戶管,本家全都搬到揚州,做起鹽的買賣拉!所以說,老桑家在富安可是頭一等的竈戶人家,多少人還拜託着過日子呢。”

少筠點頭:“柴叔這一說,我倒想起小時候,我爹爹常在我耳旁叨唸,說要帶我去瞧瞧咱老家裡的竹子,也說要帶着我四方遊歷的。”

“呵呵!二爺麼!出了名的竹癡!他那輩子,只好兩樣東西,一樣是真竹子,另一樣,就是小竹子你了!我記得小姐你小時候,可真的調皮!人家說上房揭瓦的娃調皮搗蛋,可老柴這輩子就沒看見哪個丫頭像小姐你小時候那麼皮的。那時候大爺就總嘆,別說上房揭瓦,約摸着,龍王爺的龍鬚你也敢揪下來!”

少筠有些囧,只笑着沒答話。一旁侍菊捂着嘴笑:“柴叔,這麼說,咱們小姐小時候不就是神仙都怕了?”

老柴聽了這話卻不同意:“倒也不是!小姐雖然淘氣,但小姐那股子淘氣,真是讓人又氣又喜歡,不然大爺二爺能那麼疼她?那個時候,滿家上下,獨獨兩位小姐得寵,幾位小爺反而退了一步。”

侍菊又笑,剛想再問,少筠忙紅着臉打斷她:“鬼丫頭!出了門連我也打趣上了!還不去給柴叔拿點茶水喝呢!”

侍菊吐了吐舌頭,翻身忙去了。老柴聽見了知道自家小姐不好意思了,也沒往下再說,只哈哈笑了兩聲,又揚着馬鞭甩了兩下,專心趕起路來。

……

天矇矇亮的時候,侍菊已經摟着少筠朦朦朧朧的睡着了。侍蘭怕老柴一個人趕路也會犯困,因此強撐着與老柴坐在一塊說話解悶。

等到了富安,整個富安還睡着回籠覺。老柴悄悄的趕着馬車停到了一處草廬邊,栓好了馬匹,又打發侍菊起來望風,才和侍蘭各自去打個盹。

不多時,雄雞報鳴。

老柴領着少筠主僕三人在鄉間小路上走着。一路上果真不少細竹子就錯落散在路邊,矇矇亮的天色下,那翠綠格外的醒目。少筠心中那感覺,像是有爹爹在一旁牽着走似的。

就在這時候,老柴向後揮了揮手,示意幾人跟上。少筠一張望,前面佝僂着一個老頭。他揹着的雙手握了一杆竹竿,正慢慢的走着。

老柴走快兩步:“老榮頭!老榮頭!”

老頭聽見了回頭,一把子整齊漂亮的山羊鬍子在晨曦的寒風中微微顫着。那樣子,少筠感覺很奇妙,這人分明俗得不能再俗,卻居然還有一股鐵骨鏗鏘的味道。

“阿柴?怎麼這時分來這裡?你趕了夜路?”,老榮頭那一把聲音啊!沙啞的破鑼似的!

老柴呵呵的笑:“小十年的功夫沒趕夜路了!今天領個人來瞧瞧你!”

老榮頭橫了少筠一眼,又轉過身來,腳步卻慢了下來:“來的時候不對!”

老柴趕上去並排走着:“怎麼不對?這年還沒算過完呢,出了正月,你該進場了。”

老榮頭偏頭看了老柴一眼,很是嚴肅的臉說:“遲一點就清明瞭,那會來,可以給我上柱香。瞧瞧我?有什麼好瞧的!就等死的人,又不是趕圩上擺的泥人!”

老榮頭話說的平淡,少筠卻噗的一聲笑出來。話說,這老頭的黑色幽默有夠冷的!

老榮頭聽見少筠的笑聲,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又轉了回去。旁人或許沒聽見,少筠卻是一清二楚的聽見了,老榮頭低低的叫了一聲“小竹子”!

原來也是爹爹的老熟人麼?少筠抿嘴一笑,心情又愉快了一些。

此後,老榮頭只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老柴說話,卻一句也沒有問後面的少筠,更加沒有裡侍蘭侍菊兩個丫頭,搞得兩個丫頭擠眉弄眼的渾身不自在。

不過這段路也沒走多久,就到了一幢木頭搭的大棚子。

老榮頭徑自走上去,反手用竹竿敲了敲大棚子的門。許久,大棚子裡也沒有人答應。老榮頭也不着急,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直到後來,一個穿着鹽課司役服的小後生揉着眼打着呵欠開了門,等小後生定睛一看,連忙賠了笑臉:“喲!榮叔!這一大早的,您就來巡場?還沒開場呢!”

老榮頭唔了一聲,徑自走了進去,連話也沒跟小後生說。

後面老柴趕緊招呼少筠跟上:“小姐,瞧見了,這位小哥正經的鹽課司長官,看見老榮頭這樣的鹽場總催,也得點頭哈腰!什麼是手藝?這就是手藝!”

少筠點點頭,一路跟了進去。

這才一進門,少筠徹底長眼了!

這看似簡陋的大棚子裡,竟毫不擁擠的安置了四五口大鐵鍋!那大鐵鍋有多大?看起來足有八九尺!如此一字擺開,大的真可謂煮沸了天下的鹽滷!

侍菊侍蘭也早傻眼了,嘖嘖驚歎:“我的娘!這是鐵鍋?得用多少鐵才造的那麼大啊!”

小後生聽了嘿嘿直笑:“這位小官人真是!這有什麼,你還沒瞧見前面的團竈呢,十幾二十個這‘鐵鍋’擺開,那才叫氣勢!”

老榮頭聽見小後生這樣說話,悠悠開口,配上他那把破鑼嗓,真是詭屌:“什麼鐵鍋!瞧見着上面的印戳了?這叫盤鐵!朝廷專門鑄造了煎鹽用的。一個這樣的大盤鐵,用鐵兩萬斤!”

侍菊張大了嘴:“兩萬斤!這兒不就十萬斤的鐵啦?我的娘!我一輩子也沒看見過這麼要緊的大鐵鍋!”

又叫大鐵鍋?老榮頭瞄了侍菊一眼,呢喃道:“真是個不開竅的鐵鍋。”

侍蘭老柴聽了都噗的一聲笑出來,唯獨少筠橫了侍菊一眼,走到老榮頭身邊問道:“榮叔叔,一口盤鐵要用多少人丁?”

老榮頭看了一眼少筠,又看了一眼,才說:“瞧見下邊的竈眼了?多則十二三眼,少則七八眼,兩眼一人。”

“一天能煎幾斤鹽?”

“十二三斤吧,”,老榮頭隨手就遞給少筠一塊木牌子,快得少筠甚至沒看出來他從哪兒掏出來的。

少筠接過木牌子一看,上面寫着名字桑榮,身高几尺,相貌如何。少筠看完了點點頭:“這是鹽場總催榮叔叔的身份牌子!”

老榮頭接了牌子,循着盤鐵走着:“這大棚子前後兩個門,一進一出,都有人仔細看着,若發現有人夾帶私鹽出場,立馬就挨板子。煎鹽過程中,咱們做總催的還得不時巡視着,不許叫人偷懶。這塊牌子,就是老榮頭的定身符,有了它,老榮頭一輩子都是個煎鹽的貨!”

老榮頭說的很淡,但少筠卻聽得出他話裡那股子不容人褻瀆的莊嚴。

而後,老榮頭一一給少筠講了煎鹽的程序,如何取滷,怎麼淋滷,成了滷要用什麼法子試過,最後纔是煎滷成鹽。其實少筠聽得不大懂,只是一知半解。老榮頭似乎也並不強求,逛了一圈,就領着少筠等人出來了。可出來的路卻不是來時的路。

不一會,少筠眼前一寬。天地蒼莽之間,瞭望無邊際的草蕩似乎突然闖了出來,鑽進了少筠的眼睛。

時值正月,春天的氣息還只是若隱若現,因此眼前那海一般遼闊的草蕩另有一種蒼莽蕭瑟的景象。可,那不是衰敗的感覺,反而到處生機勃勃的氣息!少筠微微張了嘴,終於明白柴叔說的那句,這兒可真不是什麼腌臢地方!

“這一片草蕩,是朝廷爲體恤咱們老桑家煎鹽辛苦,分下來的。草蕩產的茅草,就用來煎鹽。你爹當年頭一回跟着你爺爺來到這兒的時候,那模樣,就和你今天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老榮頭站在少筠身後,破鑼嗓罕有的富於厚度。

少筠沒有回頭,只是臉上笑開了。天若有情,天亦看到,那一張笑臉,有多迷人……

作者有話要說:竈戶煎鹽,就免了田稅,也免了很多徭役。明代煎鹽的許多規矩,這兒點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