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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咕嚕咕嚕的走在青石板上,顛得車上的少筠有些失神。

許久之後,她回過神來,發現侍菊侍蘭兩個丫頭正滿臉嚴肅的嘀嘀咕咕,因好奇問道:“你們倆怎麼呢?擺了這樣的表情?”

侍蘭猶豫了一下,又拿肩膀推了推侍菊:“敢在我這兒說,怎麼不敢在小姐面前說?我說不信,你又不服氣的。”

侍菊抿了抿嘴,說道:“小姐,侍菊瞧不上清漪今日這做派!而且……早前阿蔡手裡那方帕子……”

少筠微微皺了眉:“我才奇怪,你素日雖然嘴巴爽利,但卻不會這樣唐突人的,今日這是怎麼了?原來還是有些緣故,還跟清漪有關?你說說看!”

侍菊點點頭:“小姐,前些日子您讓我往二太太房裡去,說是叫我磨磨性子,所以我才知道上院裡頭許多事情。只說阿蔡今日用的那方帕子吧,那料子原是大小姐送了來想給二太太、二小姐在家裡穿的,比上貢的料子也差不十分遠了。後因二太太說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在府裡也不該穿絲綢,何況眼下家裡這樣窘困的境況,因此除留了一些出來做扇面做帕子外,其餘的都交給小梅子收着,好給小姐做繡活用。闔府上下,唯獨二太太房裡和小姐房裡的人能有這素絹做的物件。我可知道着呢,咱們竹園裡的東西,一向是小梅子出入的。她那人最是實心眼,小姐說一,她絕不會做二的。別說給阿蔡,就說咱們三人,自小一塊長大,她也不肯拿了小姐的東西出來做人情的。那樣的好東西,我跟侍蘭,是見都沒見過。”

“剩下的素絹,太太曾打發過阿蔡的娘子出去裁成了扇面和帕子,扇面容娘子做了繡,都送出去做成宮扇分給族裡的太太小姐們了,餘下的帕子,太太收着,也賞過清漪彩英靈兒等人。阿蔡有這東西,要麼是容娘子剋扣了咱家的東西,要麼就是太太房裡的丫頭們拿出來送了人!可送人,送得就太不對了……”

侍菊話到這裡,侍蘭忍不住笑了出來,又拿手指戳了戳侍菊的額頭:“我說你魔怔了!誰不知道這帕子若是丫頭們送出去的,是多大的罪名?私相授受!落在鄉里,可是要火燒或是浸豬籠的!太太房裡的彩英,是個心頭高的丫頭不錯,可是爲什麼去勾搭阿蔡?阿蔡明媒正娶的容娘子就在跟前,何況阿蔡也不是什麼有錢有地位的男人。再說靈兒,二太太早就放話了,給她家裡自己做主,到時候不僅賣身契還給她,還許她陪嫁的銀子呢!若兩人都不是,清漪就更加不是了。她原本一個官奴,說句不客氣的話,下賤的身份,比咱們還差了一大截。如今家裡人人憐惜她,日後還不知道少原少爺如何擡舉她,她還能不知足?何況她去勾連阿蔡又有什麼好處?但凡有點兒良心腦子,也不至於如此!”

“那今日她這樣刻意出挑又怎麼說?”,侍蘭說的條條有理,叫侍菊紅了臉,反駁道:“方纔你和我不也都看見了?裡頭大人笛聲一起,她就大大方方招呼店小二給她弄一管笛子!等大人的笛音落了,她便張口就來!我知道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咱們能比她差多少?再差咱們三人也跟着小姐念過好幾年的書,學過好幾年的畫,又不見我們哪個人這樣急急切切的出來做這些事情?而且,她一個自矜是大家閨秀的姑娘,怎麼禮儀都不顧了,跑到外邊男人跟前去獻技?她把家裡的少原少爺放在哪兒了?”

話到這兒,侍蘭知道侍菊急了,因此抿了嘴,低聲道:“菊兒,咱們一事歸一事。清漪今日不妥當,但不是她遺留帕子給阿蔡的證據。你呀,當局者迷了不是?今日當着小姐的面,我也不怕勸你。你早該明白少爺的心思不在你這兒,還難受個什麼勁兒呢?”

侍菊聽了侍蘭這話,眼圈一下子紅起來,聲音也梗嚥了:“你別拿這話堵我!我說什麼了我?我也沒跑到太太跟前求太太把我指給少爺,也沒在少爺跟前哭鬧說他負心,就是小姐跟前,我也沒說什麼。可是……我就是心疼少爺。”,說着侍菊拉着少筠,滿眼含淚的說道:“小姐,您是沒有親眼瞧見少爺怎麼待清漪的!天熱,井水裡浸着的葡萄,少爺一粒粒剝了皮喂到清漪嘴裡。家裡好容易有些冰塊,做些冰鎮脆藕或者西瓜,靈兒巴巴的送到少爺那兒,最後卻全都進了清漪的嘴裡。少爺就是嘗,也不過是一兩片。少爺房裡的事兒一應都是她做主,原先的三個丫頭一口氣兒都不敢出。偏偏清漪她佔全了人家的心意,還一副目下無塵、我不計較這些俗事的模樣!少爺如此待她,她今日又有什麼臉面在大人小姐跟前這樣討巧?舊日姑太太當家,只覺得她可憐,事事讓着她,竟沒瞧出她這樣的心思脾氣……”

侍菊長長的一番話叫侍蘭嘆了口氣,轉而向少筠說道:“小姐,侍蘭沒能勸好她。只是瞧她難過,侍蘭心裡也十分不是滋味。侍菊說清漪的那些事,我也覺得不妥,可是……”,侍蘭說到這兒紅了臉,又拉着侍菊說道:“我才擔心你!你說你爲這事兒,總不能寬心,於誰有益?”

侍菊滴了兩滴眼淚:“不怕小姐笑話……少爺也不過小咱們一兩歲。自小長大,我……”,侍菊低了聲音,幾乎是呢喃的:“他不記得也沒關係,我知道小時候的玩話不能當真,我……我一心就是盼着少爺和和美美的,我瞧着他這樣擡舉清漪,清漪卻不大識擡舉的,我心裡爲少爺難受……”

少筠一路沉默聽到現在,終於感動。老天怎麼這樣厚待她?爹爹大伯沒去世以前,她得盡寵愛;爹爹大伯去世後,她和她的三個丫頭,一起面對歲月風雨,從未言悔!若非侍菊大情大性,怎會明知與少原沒有結果還熱心關切着他?若非侍蘭不是誠心待人,又怎會說得出一句“我才擔心你”?總是上天仁慈,讓她享盡這人世間最真摯的溫情!她雙手拉着侍菊:“我的好菊兒,我今日不論清漪對不對,就爲你爲少原弟弟的一片心意,我也得謝謝你!可惜我弟弟沒這個福氣,我也捨不得你這麼個人!只是侍菊,你總得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緣分際遇。少原那樣待清漪,我撇開合適不合適來說,總是少原自己願意,也總是少原與清漪的緣分,就是我是姐姐,也不能對少原說些什麼。咱們這些外人,插不上嘴,這道理你明白麼?”

侍菊抿抿嘴,珍珠似的眼淚,又掉下一串來。少筠笑開,扯出帕子親自給她擦眼淚:“至於清漪……是我爲難你了,要你去磨性子,倒叫你這樣傷心。今日這事……她做得也確實意味深長。但說到帕子,還真如侍蘭所說,未必就說明是她遞給阿蔡的。這事,得容我好好想想如何處置才妥當。你們也知道,今日咱們家才簽了殘鹽翻新的契約,桑貴那邊還張大着嘴巴等着我給他銀子,這難關還沒過得去。這時候咱們家裡還不能出亂子,何況還關乎阿蔡的名聲呢?所以總得謹慎些。”

侍菊抿抿嘴,一直都沒有說話。許久後,她終於點點頭,擠出一抹有些難爲情的笑容,說道:“叫小姐笑話我……”

侍蘭掂量着侍菊過去了,便笑開,又遞來一方帕子,嗔道:“好有出息!就在小姐跟前流馬尿!小姐叫你去磨磨性子,你倒好,回來一肚子委屈,也不分真假,一股腦就給小姐倒出來!”

侍菊訕訕的瞪了詩蘭一眼,一把扯過帕子,擦乾淨了臉,又有些扭捏的:“憋死我了……這麼說出來心裡才鬆快……小姐,大約這就是小時候二老爺說的磨心吧?不過今日聽小姐這麼一開導,又哭了這一場,我是真舒服些了!”

少筠戳了一下侍菊的額頭:“就你這還叫磨心?你是真說的舒坦了,可我這兒,就得犯思量了。清漪今日堂而皇之的,究竟是何用意?”

此話一出,侍菊侍蘭同時斂了笑容。良久侍蘭才說道:“小姐,菊兒心裡藏不住話,雖然不見得是好事,可總也不算壞事。方纔我聽店小二提及,清漪一來就碰着胡嫲嫲拉扯,還是何大人替她解了圍。我竟瞧不明白她的心思了,究竟是怎麼想的?按說,以她的身份,咱們家裡這樣待她,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她還能有別的念頭?”

侍菊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這一下又皺着一張圓臉:“是呀,我也不明白!就她那身份,攀龍附鳳的事只怕還輪不上吧,她自己還不知道麼?莫非又是那什麼勞什子文人脾氣作怪?”

少筠沉吟復沉吟,最後說道:“真要是文人脾氣也罷了,但即便她只是傲氣一些,少原又肯這樣待她,也都不是什麼好事。”

侍蘭想了想又說道:“小姐,您是想防患於未然?”

“有何不妥麼?”

侍蘭搖搖頭:“防患於未然自然是好的,但是……一則二太太房裡只一個靈兒安分些,餘者彩英又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唯獨清漪做人周到圓滑,能和官府夫人交道得來;二則,少原少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就怕惹惱了他反叫他非卿不可了。”

侍蘭此話一出,少筠微笑着看她,而後又推了推侍菊:“聽見侍蘭的話了?你呀!不笨,就是不肯把別人的話放在肚子裡轉一轉再說出來!”,說着少筠又對侍蘭說:“你說的不錯,可見你往外帳房裡走動是對了!見了人多,思慮就周全起來。這事,咱們主僕三人在這兒心裡有底便罷了,且不要驚動我娘和少原。舊日用她是爲我方纔上來管家,怕我娘不能周全內幃。眼下既然我漸漸摸到了門道,也不必再勞煩她。尤其她又是個犯官之後,長期替咱們家奔走,傳出話來,咱們家落不得什麼好處。日後往外面的差事一應不必拜託她,她便專心打點少原的飲食起居便好了。”

侍菊點點頭:“如此很好!有少爺那樣待她,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多少人恨都恨不到的福氣!”

少筠笑笑,沒有接話,心裡留下一截心思:任由少原那樣待她?不過是她不願意一棍子打死樊清漪,惹得弟弟怨恨罷了。照箬姐姐的意思,少原偏寵她一點,日後桑家宅門裡就永無寧日!樊清漪若是個真正聰明的,就該知道藏拙以求存!

就在少筠沉浸於思緒時,馬車突如其來的一磕,少筠慣性往前一倒,撲在侍蘭身上。侍菊惱火,一掀車簾,張口就問:“怎麼架的車!”

話音才落,車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桑二小姐,可否見賜一面?”

少筠一下回神,康青陽?!

作者有話要說:嗯,此處正寫侍菊一筆。侍菊是個很好的丫頭。脾氣急,但來得快也去得快,心裡面是不藏什麼壞心眼的。明天休息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