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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在荷葉梗中穿行,初初時,荷葉疏朗。漸漸的,斗大的荷葉成了頭頂的遮陽傘。陽光格外的明媚和悅,荷花荷葉的氣息清冽而清晰,彷彿共清波一道流淌。搖櫓的船孃笑着說:“夫人小姐,再往深裡去,咱們的船就劃不動了。不如就在這周遭逛逛。”

少筠深吸一口氣,笑道:“身處江南,卻頭一回進了藕花深處呢!夫人,不如就停在這兒,賞一賞藕花深處的寂靜清雅?”

何夫人眉宇略展,細聲細氣的吩咐船孃:“如此,便在此處吧,咱們也算是隨波逐流了。”

主客隨意,流光愜意。

少筠一會攀着送到跟前的荷葉,一會對着一朵荷花不忍採摘,一會又搖着團扇對何夫人說:“夫人從上京來,只怕要笑話少筠這份不矜持了。”

何夫人淺笑着搖頭:“還是桑姑娘有福氣,我倒是想日日這樣愜意。清波出菡萏,吳語軟佳人,真正的江南景緻。”

船尾的船孃是位樂天的人,聽了何夫人的話,笑道:“夫人,揚州那一口話雖然不如蘇州那般軟,卻也有些小調好聽的。”

少筠聽了回過頭來:“嫲嫲,聽你的話,倒像是桐城地方人,不如你給夫人唱個桐城小調,不要那市井粗俗的,只撿些乾淨清新的唱一嗓子!”

船孃呵呵直笑,也不十分推拒,因此吟唱道:

“四月桃李凋,

“五月荷花嬌,

“採荷把櫓搖,

“呀!你瞧,

“荷葉田田碧玉雕,

“荷花重重芙蓉落,

“荷蓬朵朵青蓮俏,

“呀!說不完江南好,

“花陰深處傳小調……”

沒有伴奏的清唱,質樸而動人,何夫人聽得入神,禁不住,挽了袖子,把手伸進水中,溫柔玩耍。少筠活潑些,早忍不住伸手採摘荷花。

樊清漪坐在船中間,聽聞聲音,扭頭回來看,笑道:“小姐,荷花梗上有刺,粗糙,您仔細紮了手!您忘了,家裡頭那幅煙雨賞梨圖還只得了一小半呢。”

少筠側着身子採荷,聽了清漪的話也沒回頭,只嗔道:“再別提這勞什子!自我學了它,真是十指不碰陽春水,養她的功夫,竟比我的命還重!”

何夫人聽聞了,不禁好奇:“早聽聞桑姑娘一手女紅十分了得,原來那雙手竟是如此養出來的?我倒是見識了!”

清漪捂嘴輕輕的笑,一臉明媚的對何夫人說:“夫人不知,繡娘這份活計,真真是勞眼勞心勞銀子!江南這些女子們,若是靠這手藝過活,誰敢怠慢自己的一雙手?我們小姐爲這雙手,抱怨了不知道多少回。清漪倒是真知道的,但凡手上粗糙一點兒,那絲線就要勾絲。”

“是呢!”,何夫人微微有些喟嘆:“不知道的人以爲這是千金小姐的講究,實則正正不然。”

船孃聽聞了三人的對話,忙在懷裡掏出一方帕子來:“哎喲喲!小姐要繡花,這摘花的事就交給小人吧!荷花梗上不僅有些粗糙的刺,要是生硬去摘了,連指頭也要染了顏色的。”,說着駕好手中的櫓,接過少筠手中的荷花,又在少筠的指點下挑了好的荷花摘下來。

何夫人看見少筠眉目秀雅,舉止活潑又斯文,也覺得賞心悅目,因此樂得靜靜欣賞,只左右溫柔玩水。清漪原本就是個清雅人,在這藕花深處,遇到兩個不計較她身份的人,難得不必小心翼翼,因此也十分愜意的從懷中取出一支短笛,就着船孃的桐城小調,細緻柔媚的吹着。

荷葉田田中,有采蓮小調,這江南景緻,他處難有。煙波閣上的夫人們聽住了,凌波閣裡的老爺們也聽住了。

登高而俯視,瘦西湖裡晴光瀲灩,接天荷花中,蘭舟浮蕩,上面那抹微綠,實在愜意。笛聲悠揚中,連手邊的酒也變得荷香四溢。萬錢臨窗而立,目光追隨者蘭舟,不肯離開須臾。記得上一回遊湖,他唱煙波十四橋,對她說揚州麼,好處只有一個,壞處也只有一個。時至今日,揚州對他而言,仍舊如此。此刻的蘭舟上,有他此行江南的意外收穫,更承載了他越來越深的心思。

不知什麼時候,何文淵他在身邊悄然而立,靜默不語。他也同樣看着瘦西湖裡的那葉扁舟,他認得船頭上那襲瑩瑩發亮的白衣是他的妻子,但他……更認得船尾的一襲綠衣。她在他心裡,不是震撼,不是驚歎,而是……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他對她,彷彿有些憐惜,彷彿有些俯視,甚至還摻雜了一些輕視……有時候,他覺得她那種存在壓根就不對。

時間過了片刻,萬錢有些回神的瞄了何文淵一眼,然後低聲招呼:“大人……”

何文淵嘴角掛了掛,輕輕說道:“你我身份有別,但萬爺,我從未在你身上看到一點奉承的意思。”,說着掃了身後一眼,低頭淺笑道:“我更奇怪的是,以萬爺的身份、態度,竟然能在此處如魚得水!”

萬錢鬍子動了動,直勾勾的盯着何文淵,一語道破天機:“銀子作怪!”

何文淵一樂,笑道:“果然快人快語!確實,以萬大爺初下江南即可三番兩次掀起波瀾而言,萬大爺確實有能耐叫諸位都買你的帳。說起來……伯安臨行江南前,曾上門拜訪謝閣老、李閣老,李閣老身體倒是康健,但謝閣老……”

萬錢咧了咧嘴,反問道:“什麼閣老?”

何文淵眉頭一擡,正要說話,又瞥見一名神情倨傲的男子風度翩翩而來。何文淵忙笑着拱手道:“啊!康平兄!”

名喚康平的男子一笑,在何文淵面前很顯然的收斂了倨傲:“何大人!康平豈敢、豈敢!”

何文淵輕輕執了康平的手,又掃了萬錢一眼,笑道:“臨出京時,曾上門拜訪李閣老,未知他老人家的喘症可好盡了?”

康平自矜一笑,也看了萬錢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的說:“好是好盡了,就怕常犯。伯安你也知道,閣老協助陛下,日理萬機,可總會有些不順心的人和事叫他老人家操心啊!”

萬錢一聲不吱,只看着兩人打擂臺。

何文淵按捺着笑意,鬆了康平的手,又對萬錢說:“聽聞康平你也對萬爺的留碧軒感興趣?可惜萬爺留着那園子,是有些大用處的……”,說着看向瘦西湖中飄飄蕩蕩的一襲綠影,又嘆道:“果真窈窕淑女……”

康平順着何文淵的眼光看去,隱約明白那上面是誰,因此看着萬錢嗤笑道:“貞靜淑女又怎會一雙天足江湖跑、一腔城府河海翻?!好一齣雙簧戲!留碧軒,我元康平勢要討回!”

何文淵一聲輕笑,看着萬錢作何反應。不料萬錢臉色不曾稍稍變紅,只是一拱手,直率道:“元兄弟!小萬不會來虛的!當初您要我在聚富鹽莊的兩成股份,爲此賀大人擺過和頭酒,您打發人多次和我交道過,兩淮的行家都知道。後來你我明定契約,有行商印鑑,是你情我願、公平買賣。後頭的事……您要怨小萬,小萬也無話可說。不過……元兄弟”,萬錢看了何文淵一眼,然後又鄭重說道:“元兄弟借一步說話,如何?”

元康平看見萬錢一臉鄭重,不似忽悠人,又擰了擰眉毛,接着對何文淵一拱手,與萬錢聯袂而去。

何文淵依着軒窗,暢然一笑,一旁伺候的師爺又上來:“小爺,兩人似有些交道?”

“必然的!”,何文淵輕聲說道:“元康平明裡暗裡與朝中李閣老有千絲萬縷關係,南下江南參與鹽事,中間就大有蹊蹺,想必是聚富鹽莊的動靜鬧得太大。”

師爺捻鬚點頭附和:“說起來……小人十分佩服這位萬爺!不知道是他運氣好還是精明到家?小人近日捋了捋這位爺的行動,實在覺得中間大有蹊蹺!你瞧他最先有能耐佔去聚富鹽莊兩成股份,足叫兩淮鹽商側目。雖然後來遭遇兩淮鹽商的圍攻,但是……明眼人都以爲他是迫於賀轉運使、朝中李閣老的壓力不得不放手聚富鹽莊眼見到手的巨大利潤。結果呢?他又能在富安竈戶聚衆鬧事之前成功抽身,原價讓出聚富鹽莊的兩成股份之餘,還額外賺了紋銀四千兩……小人聽聞,這四千兩紋銀足夠這位爺購置留碧軒並且修整一新!小爺,小人尋思此人行事,只覺得他質樸面貌下,有氣象萬千!”

何文淵笑得更酣暢:“留碧軒?元康平事後反悔,要不到四千兩銀子,就想要回留碧軒。但早在和轉運使府邸,萬爺就說了,他想娶桑少筠爲留碧軒主人,他又怎麼可能任由元康平討回留碧軒?可嘆桑少筠不知道,這買留碧軒的銀子最後竟是萬錢硬從元康平嘴裡挖出來的!還得是藉着桑氏這艘百年老穿的順風賺回來的!若這位二姑娘知道了,又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萬錢?果真連名字都格外貼切!”

師爺點頭:“看來小爺顧忌的對,一個小竹子,心機深如海還有欠火候。但若再加一個想着賺萬萬錢的大爺,兩淮日後只怕銅牆鐵壁、潑水不進!”

何文淵聞言微微眯眼,掩住眸中精光閃閃,而後淺淺一笑,十分風流……

作者有話要說:萬爺是個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