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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輕輕吁了一口氣,輕笑道:“瞧出門道來了麼?阿菊、蘭子!”

“瞧出來了,杜老爺空有一個名頭,可他管不住下邊這幫人!在遼東,恐怕還得去拜拜程大都督的碼頭!”

“只怕,不止如此!”,侍蘭皺着眉說:“我聽這位王軍爺的意思……阿菊,你想想看這位王軍爺,是遼東都司裡的軍頭,可是,他一面跟圖大哥稱兄道弟,一面出入吳海家裡,還能說動海蜇頭拉攏着咱們!這都司、鹽場子、關外,感情遼東最要緊得地方都是他的兄弟老熟人呢!竹子,這裡頭水深,要不是咱們闖進來探過,哪裡能知道!”

“還有!”,侍菊又搶到:“我聽出來了,這夥子人恐怕都連成一氣,私下搗鼓些杜如鶴不知道的勾當,賺銀子!”

少筠點頭:“你們都很好,看出端倪來了。早前在海西,圖大哥矢口否認,說遼東都司的人不會通番賣國。他以爲進遼東的私鹽都是賣給他們女真人的。可是建州女真再加上海西女真,兩個部族的人數加起來有五萬人就頂天了,就這點胃口,怎麼攪得海上的海盜如此猖獗?如今我們親身接觸遼東鹽衙門和遼東都司,你們總該看的到。無論鹽衙門裡頭負責煎鹽的軍頭,如海蜇頭,還是鹽衙門裡頭負責運鹽的軍頭,如吳海,都跟遼東都司裡的王軍爺是一家子的兄弟。這就意味着,遼東都司裡的程大都督早已經架空了杜如鶴,利用杜如鶴手下貪財的弱點,許以厚利,讓他們從煎鹽至運鹽都協助守關軍衛,以便運輸私鹽以從中牟取暴利!”

侍蘭侍菊都同聲喟嘆:“瞧明白了!真正瞧明白了!”

話音才落,侍菊咬牙切齒!“昔日在兩淮,家裡身爲開中商人,一直尊着老太爺、老爺那輩留下來的教訓,因爲太祖皇帝一點點恩惠,尊開中比聖旨還尊!可是出來一看,人家真正是把咱們當傻子呢!白花花的鹽進了朝廷的鹽倉,再白花花的米麪進了朝廷的糧倉,最後,人家把咱們吃得一點兒都不剩!還把咱們從南邊趕到了北邊!”

侍蘭含了眼淚,也是恨聲道:“可不是麼!想想咱們桑家!從曾爺爺那時候就開始操心開中,兩位老爺算是爲開中折了性命的。咱們桑家,不僅養着這許多竈戶,還養着從南到北多少官兒!可恨這些人都是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千刀殺!”

沒錯,朝廷裡的官兒拿着開中鹽法一味苛刻鹽商竈戶,地方的軍隊則把敲骨吸髓當成唯一可對鹽商竈戶做的事情。他桑氏就是因爲如此,被逼的家破人亡的!

直至今日,她桑少筠是終於看明白了!堂皇律法,掩蓋的全都是形形色色利慾薰心的所謂士大夫!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被冠冕堂皇的律法所矇蔽;從今往後,我要拿着金圭玉臬的律法當保護傘;從今往後,我踐踏你們如同昔日我被踐踏的;從今往後,我算計你們如同昔日我被算計的;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所定的一切規矩!因爲,我就要做那個定規矩的人!

少筠眼見兩個丫頭變得悲憤,自己卻只冷笑一聲:“我纔到遼陽,才見過杜如鶴,王軍爺就已經知道了我在吳海家裡,那看來,程大都督也未必不知道了。那且讓我們拭目以待,程大都督究竟如何處置!”

侍菊一想,冷笑一聲,說道:“全都是些狼心狗肺精於算計的東西!剛纔聽王仁的意思,未必不是怕咱們亂闖,反倒壞了他們這一夥子人的好事麼!”

算計?要是算得出心思算盤,那也不算算計!她桑少筠要算,就要算到盡,好叫全天下人都不知道她算計了什麼!

她鬆了鬆肩膀,挺直的頭顱少了筆直的剛毅,多了一份從容的曲線:“從前聽先生說棋,有一句詞,叫我記到如今。‘機籌處,滄海未深’。人心,只怕比鬼更叫人可怕。如今我們絕地求生,勢必要比別人算得更遠、算得更深。你我寬坐,就看看程大都督如此本事,卻又沒有膽量接我這份大禮!”

……

遼陽的風,比金州所小,但是平添那股凜冽的寒意。

十餘天過去之後,少筠仍然安坐遼陽吳海家中,而吳徵因爲不能丟下金州衛的事情,早已經返回金州衛。

此時,遼陽寧靜的叫人發悶!

少筠淺淺淡淡的說話,一如江南那不動聲色就能翻雲覆雨的大家閨秀。無人能猜透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更無人能揣摩得透她接下來究竟要做些什麼。

日子如同流水,吳海幾乎忘記了眼前這個女子究竟是爲什麼而來,住在他家又究竟是爲了什麼。

一直到了十二月,朝廷欽定鹽場盤點的日子終於到來,遼東各個鹽點開始年末盤點。等金州所捷報傳至杜如鶴手中的第二天,吳海神神秘秘的跑過來跟少筠報備:“康娘子,程大都督今夜裡有空,想見見你!”

少筠一笑點頭,表示自己知道,然後仍舊沒事人一般,逗着自己的兒子玩。

是夜,少筠髮髻梳起一段風流,雲鬢抿出一筆金戈,狐裘揮過萬丈寒風,布鞋踏碎千里關山,湮滅行跡卻神色從容的進了遼東都司程文運程大都督的府邸。

早開的臘梅夜裡不改其香,所謂暗香浮動月黃昏,這種意境,本不應是金戈鐵馬飲血胡虜的將軍風骨,但是身姿頎長卻略顯單薄的程大人,卻一身長衫、手背長劍,殘雪之上,拈花而笑。

少筠落下兩個丫頭,緩步上前,藉着一點凜冽,一點暗香,徐徐說道:“一支梅花翰墨寫,萬里山河金戟縱。大人好風骨!”

程文運回頭,額角的一點汗珠襯着他溫朗的笑容,算是張弛有度。所謂文武之道,理應如此!他緩緩笑開,一支臘梅遞了出來:“瑞雪言祥和,錦地鋪晶瑩。若得緞上白,豐年必有兆。開始時,我以爲康娘子詩中所言是梅上雪花,因此不由得納罕,既然說雪花,爲何有三袋子半大不小的鹽。最後,金州所傳來捷報,說是今年煎鹽豐收,我纔想明白,原來是鳳兮鳳兮,棲吾梧!”

少筠從狐裘中伸出手來接過那節臘梅,湊近鼻端,輕輕一嗅,冷香暗暗盈滿鼻端。她深吸一口氣,彷彿把這清幽氣息全數吸入肺腑之中:“大人想必有話問民婦?”

程文運暗自觀察這女子,發現她呼吸吐納皆尋常,不像是練武之人,但難得的是舉止優雅如深谷幽蘭,氣度頎頎卻如篔簹凌雲。他一笑:“我不喜歡被人算計。”

少筠輕輕一哼:“大人從不被人算計!海上海盜、路上鹽商,都要從你這兒出大明帝國。您是陛下的股肱之臣,您是陛下的守門將軍!我一介民婦,有什麼本事算計您?”

程文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笑道:“那你何必費盡心思?遼東苦寒貧瘠,金州所不該出這麼多鹽!”

少筠看了看手中的臘梅,又仰頭看了看一株傲雪綻放的臘梅,輕輕呢喃:“得一樹春,何惜一枝春?得天下春,何惜一樹春?程大都督,金州所爲何不該出這麼多鹽?”,言罷,少筠眼光灼灼,看着程文運。

程文運眉頭一挑,立即明白少筠暗示。他搖搖頭:“遼東苦寒,所有輜重物資,全靠內陸。”

少筠同樣搖搖頭:“遼東苦寒,皇帝遠目。我可助大人翱翔於此方天高地闊中!”

程文運皺眉,心電一閃,眼前猛然開豁。那錦地晶瑩,那瑞雪豐年,難道是……他渾身一緊,盯着少筠,殺氣凜然!

少筠渾然不怕,微微一笑:“瑞雪祥和、錦地晶瑩,程大人,我所能有的,比所有那些人所能給你的,都要好,好到甚至你不需要有任何後顧之憂。”

程文運哈哈一笑:“早前海大富來報,說杜如鶴要試新的製鹽法,我還不以爲意,原來你果真有些本事!康娘子,你想做些什麼,又想怎麼做?”

少筠丟掉手上的臘梅,向程文運走近了一步,輕柔卻清晰的說道:“程大都督要獨佔天下春!程大都督,不是我要做什麼,是大人,你,要做什麼!”

“我說過,沒人能算計我,沒人能指揮我!”,程文運也湊近了少筠,低沉而有力的說道。

“大人說的是!”,少筠狡黠一笑,然後退了一步,盯着程文運的眼睛說道:“大人想做的事情就是……換掉杜如鶴,截留全部私鹽。”

平地一聲驚雷!

程文運眼睛一眯,眸中肅殺之氣直撲少筠。

少筠款款搖頭:“我是什麼人,大人心中有數,憑藉這一點,我返回兩淮故地,未必不能翻雲覆雨。但是對於大人而言,遇着我,是上天的給予的機緣巧合。大人能否抓緊,實在是令人期待。”

程文運稍稍思量,目光柔和,又緩緩笑開:“好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把杜如鶴丟在廣寧練新法,自己躲在金州所秘密煉製,趕在了他前面則跑到我這兒來。杜如鶴被你瞞得好苦!康娘子,瑞雪言祥和,錦地鋪晶瑩?大約你也算是處心積慮!”

“呵呵,”,少筠笑聲附和:“沒錯,瑞雪祥和、錦地晶瑩!”,卻對程文運其他的話語聽而不聞。

“哈哈!”,程文運哈哈大笑起來,一樹梅花,落雪紛紛而下……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這兒看明白這一段落少筠的計策了麼?

這就是權欲真相,這就是利字當頭。寫到這兒的桑少筠真正退去了閨閣姑娘的那種文雅心機,直截了當的刀刀到肉、針針見血。

不明白的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