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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琴臺,一架新琴,銷金獸裡助秋情。

少筠坐在一側桃木下,素手輕輕支着螓首,妙目微闔,細聽琴音如流水,如松濤。

不遠處荼蘼架下鞦韆輕晃,寧悅在鞦韆輕晃間任由思緒彌散。

身後的丫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推着鞦韆,細細碎碎的說着閒話。

“小姐,這位姑娘就是兩淮人都知道的小竹子?也算位佳人。”

“唔……”

“只是小人不明白,既然夫人有心相交,怎麼不去湊一湊熱鬧?”

“新琴音調必然不如老琴和悅,這是琴靠人養的緣故。坐的遠,是爲消減些尖利之音。何況爺本是絲竹高手,調音自然不在話下,不必我插手。再者……爺有心,我這當妻子的,理當體貼。”

“小姐……小人不明白……”

“有多難明白?我蒙爺不棄,多年侍奉。可惜至今一無所出,就算爲繼後香燈想,爺納妾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小姐……”丫頭十分不解寧悅的平靜淡然:“小人跟隨小姐嫁入何家,從未見大人與您紅過臉。即使您一無所出,爺對您也沒有半句埋怨,更沒有出去尋花問柳,您又何必?這位小竹子,名聲着實一般,只怕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何況,小人真沒瞧出來爺有多中意她。”

想讓伯安將喜惡都寫在臉上?不知道家裡的老爺太太見沒見過,至少寧悅嫁入何家五年都未曾見過。不過人要知道進退,要知道惜福。她知道伯安給予了她足夠的尊重,她便不會輕易去問在他心裡,她有多重要。至於小竹子桑少筠在伯安心裡有多重要,答案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若非她不重要,伯安怎會默許她與小竹子相交?只是這重要究竟是出於私心還是公心,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這隻怕只有問伯安本人才會知道了。

但是寧悅沒有告訴她的丫頭,其實對她而言,伯安的愛,重要也不重要。重要是因爲她賴之以生存,不重要是因爲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完整的得到過。伯安是個家教極好的人,待人溫和有禮,從不稍稍逾越禮教,即使她與他同牀共枕,也絲毫不妨礙他在人前人後與她以禮相見。日子久了,她開始明白,這便是他的秉性,她無從窺究,只能猜想他原本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愛人。

南下江南之後,寧悅眼見伯安比往日在京還要忙碌許多。他依舊喜怒不形於色,但從他口中,她知道了一個名字,小竹子。越來越頻繁出現的名字,叫她興趣大增。小竹子……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後來見到了,眼下相交了,可是然後呢?然後的然後呢?伯安既沒有過多的讚賞這個女子,也沒有太多的苛責她,只是有時候,兩人談論小竹子做了什麼事時,說着說着伯安會突然陷入沉默。寧悅無從判斷什麼,所以坐在鞦韆上,在輕晃中靜候一個過程,等待一個結果。

仲夏夜,天上的稠雲彷彿醞釀着暴風雨,天氣炎熱的連一絲風也沒有。而伯安的琴聲在起承轉合間總有一絲一縷的尖銳,這種不和諧感劃在耳朵裡,加劇了那種潛伏醞釀的不安。寧悅微微嘆了一口氣,執起團扇,一面輕輕搖着,一面吩咐:“天熱,去把屋裡備着的冰鎮酸梅湯呈上來,給桑姑娘和爺消消暑。”

……

何文淵送少筠回家的時候“正碰”着萬錢從桑榮家出來。

看着萬錢負手立在路邊,一雙眸子無甚悲喜的盯着她和何文淵,少筠看見了突然有種很難受的感覺,彷彿自己做錯了什麼又無從開釋。不過何文淵態度依舊風度翩翩。

少筠見狀,只能勉強笑道:“榮叔屋子在那邊,萬爺從那兒出來,怎麼反而到了族宅這裡?”

此話一出,何文淵似笑非笑的看着萬錢:“大約萬爺就是喜歡這樣炎熱的天來回奔走,權當散步。”

萬錢眸光一暗,也不理會何文淵,直走到少筠身邊,低啞的聲音彷彿哀求的語調:“少筠,走麼,我送你回家?”

少筠突然覺得自己方纔真的說錯話了!她覺得身子有些硬,只能勉強的轉身,對何文淵行禮道:“今日少筠有幸,得大人及夫人款待!他日少筠宴請大人及夫人還請兩位不要推辭!如此,少筠先行告退!”

何文淵拱拱手,又意味深長的看了萬錢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看着何文淵背影,少筠對萬錢說:“你在這兒等我麼?”

“是!”

少筠似乎也不意外這個答案,只看了萬錢一眼,又明知故問:“爲什麼?”

萬錢一笑,卻有點自嘲的味道:“怕你進去不能出來。”

進去了不能出來?少筠皺眉:“什麼意思?我怎麼不懂。”

萬錢緩緩執了少筠的手,拉着少筠在桑氏老宅外的一條小河的河岸上漫步:“何文淵……他的師傅是當今大儒~~,這老牛鼻子,最看重禮儀,行爲恪守聖賢之道。所以何文淵很有風度卻沒人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少筠釋然笑開:“既然你不知道何伯安內心想什麼,又何必妄加揣測?”

萬錢低頭看了少筠一眼,然後說:“少筠,你的身份於高門嫡妻,不夠;但你有能耐有銀子,娶做妾房,完美。”

少筠一呆,低聲道:“你想說何伯安……我哪來的銀子……”

“你會有的!”,萬錢很肯定的說道:“康知府之流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來,殘鹽勢必風生水起。”

少筠深吸了一口氣:“你想說何伯安惦記我的銀子?其實我一旦出嫁,家中生意自然與我無關,我的夫家又能得什麼好處?”

萬錢搖搖頭:“想想早前的竹葉子,你的親姐姐,如何?早前的樑師道,不過是兩淮轉運使鹽使司里名不見經傳的六品判官,別人吃肉他喝湯的份。可續絃你姐姐後,直至今日升至四品同知。”,話到這裡,萬錢轉頭看着少筠,眸中一片悲憫。

少筠聞言心中稍一揣摩,即刻明白萬錢的意思:“鹽商,指靠着官老爺關照;官老爺,得從鹽商這兒拿銀子……琴瑟和諧如姐姐姐夫,亦不例外。”

萬錢點點頭:“拿銀子是其中一樣,官老爺還要靠着你桑氏在兩淮的地位,維持帝國鹽課的穩定,藉此,得到的除了銀子,還有社稷安定和高升的政績。”

少筠點點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姐姐如此,大約她也如此,鹽商家的女兒只怕都如此。所以萬錢才說她這樣的姑娘娶做妾房,完美。想來哥哥家長輩如此考量,想來何伯安也是如此考量。她的意願只是裝修她的命運的一支髮簪,華麗貴重,卻可有可無。少筠又吸了一口氣:“那萬爺呢?萬爺求娶少筠,又是什麼算盤?”

萬錢看着少筠的眼睛,很堅定,但少筠卻始終看不清裡面究竟有什麼。許久萬錢才說:“我見過許多人,吃過數不清的虧。最後學會的只有一樣,用自己的心而不是眼睛,來看一個人一件事。我看你如此,看何文淵如此,看與你一起合作的生意如此,看兩淮這一次風起雲涌更是如此。”

少筠嘴角掛了掛:“萬爺,少筠今日害得你差點陷在草蕩裡出不來了,你仍然昔日那般看待我麼?”

萬錢笑笑:“我說過,我是用心看一個人,而不是用眼睛。”

少筠輕輕拉開萬錢的手,隨意走了兩步:“如此說來,少筠明白了,萬爺娶少筠,至少能得到牢固的兩淮殘鹽生意……”

“少筠,”萬錢截住少筠後面的話:“對一個經歷過許多的男人,你永遠不要指望他中意你是完全沒有別的考量。我不會,何文淵更不會。會這樣做的男人,如康青陽,保不住你。真正聰明的女人永遠不會……”

話到這兒,少筠忽的一笑,夜色中閃閃發亮的眼睛滿是狡黠:“聰明的女子不會要求男子任何東西是麼?可惜……少筠是個傻子!今日萬爺親口說的!”,說罷轉身走開。

她睜着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喚他,你回來呀!自己傷了手也顧不上……白日裡的那情形一下子躍入腦海,叫他突然就渾身燥熱。他一把衝上去,大手一張,從後邊環抱着少筠:“是!今日才知道你其實真是個傻子!”,說着灼熱的氣息湊近了少筠小巧而精緻的耳垂……

少筠嚇了老大一跳,低叫着:“你快放開我!你要幹什麼!”,話音未落,耳垂上溼而熱的感覺叫她渾身的雞皮一顆顆的爆開來。

從未有過的感覺從頸項迅速蔓延,幾乎要將少筠沒頂湮滅:“啊!你在幹什麼……”

眼淚一串串的滴在萬錢手臂上,直至浸透了他的長衫,他才赫然醒過來。可他捨不得鬆開懷內的少筠,只能伏在她耳旁,輕柔的安慰:“我知道我莽撞,可你別生氣。”

知道自己莽撞,還叫她不生氣?少筠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掙開萬錢的雙手,少筠轉身奮力一推,將萬錢推進了岸邊的蓬蓬亂草間。

夏日枯草化螢,萬錢一下跌落,驚起一叢又一叢的流螢。流螢時而聚集時而分散,撲棱棱,像是帶了光彩的一陣清風,直上天際,與星辰流光相對。

此刻突如其來的美景叫少筠忘記了萬錢方纔的非禮,眼睜睜的追隨者應接不暇的流螢飛舞。

不知道什麼時候萬錢回到她身邊,然後張開兩掌,徐徐的讓流螢飛出他的掌心:“少筠,不管我有沒有別的考量,用你的心來看我,用你的心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來看我。”

……

作者有話要說:幾人的感情是比較糾結的,可能是那麼多部文裡最糾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