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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動盪,全在人心,是爲我心安處是故鄉。短短片刻,少筠心中生出錯覺,以爲這就是她動盪一生之後的滄桑回顧。

然而,這一切不過只是開始。

兩人難得和諧的時候,門外傳來聲音,元康平那把略帶着講究又驕傲的聲音浮在門邊:“小萬和桑二姑娘都在了?上了點心茶水麼?”

少筠回過神來,忙拉開萬錢的手站起來。萬錢也不再多糾纏,任由少筠拉開他,只又俯身把團扇撿起來遞給少筠:“這扇不錯!”

少筠接過扇子,嗔了萬錢一眼,便迎向推門而進的元康平,行禮道:“桑少筠見過元相公!勞元相公費心,備下席面!”

元康平頗有倦容,想是連日奔波的緣故。他朝少筠一拱手,不甚客氣的說:“桑姑娘不必多禮!請坐吧!”

萬錢站在桌邊,伸手倒了一盞茶給元康平:“元爺,潤潤!”

元康平快步走到桌邊,一面坐下,一面灌了一盞茶,舉止快而有度,顯是極有教養。待一盞茶下肚,元康平微微笑開:“今年的雨前龍井!就是水差了點!”

萬錢示意少筠入座,那邊君伯帶着店小二給上了點心。君伯聽聞元康平此話,略一鞠躬道:“元爺深諳茶道!這些日子淮揚多雨,許多山泉遇了山洪,因此水差了。待日後天好,小人必備上好茶好水,就怕元爺不賞臉!”

元康平笑笑,也沒說話,只一揮手,便有僕人送上來三分文書。

萬錢見狀,便對君伯說:“你下去吧,我們談事。”

君伯歸置好點心吃食,便領着小二退至一旁。這時候元康平才說道:“桑姑娘看看這份文書吧,合適了畫押簽章,日後殘鹽生意,你我三人各分收益。”

少筠看了看萬錢,便伸手取過文書,又招來侍蘭,細細閱讀。

此時元康平一面飲茶一面吃點心,又開始大吐苦水:“人人都說江南好,風景好得不得了。哼!可這一入夏,雨水就沒停過!這兩日在富安奔波,哎呀,帶着斗笠蓑衣都能一天溼好幾身衣裳!”

少筠匆匆瀏覽過一遍文書,又吩咐侍蘭侍菊細看斟酌,才同元康平說話:“元爺此行,想必聚富鹽莊也已經煙消雲散?”

元康平好笑:“桑姑娘,我不了結了聚富鹽莊,豈能來見你?如今誰不知道,小竹子憋了一口氣,要教訓家奴?!你放心,你今日只要一畫押,殘鹽翻新,沒人敢碰你一根指頭。咱們這是正經正當的生意,不比旁人,私底下邋遢骯髒。就是何御史大人,也無話可說!”

少筠橫了萬錢一眼,想起早前萬錢說過一句“你不着急,自有人着急”,因此巧笑倩兮:“如此,少筠是大樹底下好乘涼,便藉着元爺這一把東風,乘風萬里了!”

元康平一樂,心頭鬱悶全消,疲憊全消:“哪裡哪裡!不過聚富鹽莊的兩成殘鹽,那鹽斤數可不是小數目,加上這段日子天氣變化多端。桑二姑娘,只怕你與萬爺要立即的動作起來了!我可指着回京好交差呢!”

少筠點點頭,然後看了侍蘭侍菊一眼。這時候侍蘭上來悄聲回道:“小姐,侍蘭看了,大致是咱家出人力,元爺出殘鹽,最後是萬爺分裝銷售,銀子三分。三家人各出一人監督賬目,年底分紅。細細推敲了,這活計咱家能接下來。而且因爲不再理會分裝銷售,咱家翻新殘鹽只怕還有拓展餘地。細節什麼的,我參照平日裡看過的文書,又和侍菊討論了,覺得並無破綻漏洞。”

少筠接過文書,侍蘭又捧出一盒印泥來。少筠從腰上解下那枚碧玉竹佩,卸下底部的蓋子,然後對萬元兩位一笑:“如此,少筠便籤章畫押了!”

萬元兩人一笑,各自點頭。

這時候君伯也把筆硯呈了上來,少筠拎着湖筆,簽下一筆簪花小楷“桑少筠”,然後拈着竹佩,染了硃紅的印泥,鄭重簽章其上。

印成,“小竹子”的名號正式登上兩淮舞臺。

如是三份,萬元兩人也都各自簽章畫押,然後各自保存一份。等契約完成,三人以茶代酒,飲了一杯,這筆生意便算是成交。

直到此時,元康平才正經放鬆下來,又與萬錢拍胸脯的套近乎:“哈!還是小萬你有眼力!怎麼就摸準了小竹子的心思?說起來,我真得回去交差了,若非你出這番主意,只怕我難見上頭的大人。哎呀!不過,張侯爺哪兒,那什麼鼎爺的,就不知道如何交差了!這兩日在富安鬧得不可開交,偏生何御史大人長了副毒眼睛,衛所裡的兵衛至今都沒撤出富安。這麼位鎮山太歲在哪兒一站,誰還敢明目張膽的動彈?鼎爺賀轉運使底下的那些勾當,嘿!扯不清的一筆爛賬啊!”,說到這兒,心情大好的元康平又對少筠笑道:“那姓徐的賬房先生原是你家裡的?這一下你可出氣了!賀轉運使和那鼎爺談不談得攏,他都得遭殃!富安雨季一來,鼎爺那殘鹽不找地方儲藏,只怕好幾萬兩銀子都要流進海里邊。就算找着地方存儲,折損銀子也是必然的。就這樣,他還能放過你那徐管家?”

少筠一笑置之,然後拿起一塊荷花糕,吃完了,才說道:“元爺,徐管家早已經不是桑家人。不瞞元爺,昔日我姑姑管家時,他從桑家裡掏了多少銀子,總是筆糊塗賬,算也算不清。如今他既然離開桑家,又有大人物護着,我更不能追討什麼了。也罷,總是我弱質女流,但凡能周全了自己,便已經是佛祖保佑了。”

元康平聽聞此話,顧不上手裡還有一雙筷子,便點着少筠,對萬錢說:“嘿!瞧這話說得!誰不知道這小竹子要教訓家奴?公然一隻笑面虎在這兒吃呀咧嘴的!小萬,你這媳婦兒討得夠水準啊!”

萬錢一笑,看着少筠的眼神便有點兒繾綣:“她麼,有點兒小聰明罷了。”

元康平呵呵一樂:“也罷!這盤生意有你二位,我也放心。哎呀,總算是告一段落!”

萬爺忖度了一下,對元康平說:“元爺信得過小萬,小萬不會在賬目上坑您。這些日子您也勞累,不如歇着。”

元康平一掂量,笑道:“也罷,奔波多日就只爲今日一聚罷了。兩位都是爽快人,我便不扭捏,該走了。”,說着站起來。

萬錢、少筠同時站起來。原本少筠還想客氣兩句,萬錢卻更加直截了當:“元爺,後會有期,請!”,說罷一拱手。

元康平一回禮,又朝少筠一致意,便下了席面、領着僕人離開。少筠追着他的背影,淺笑道:“這位爺做事也算是乾脆利落。”

萬錢復又落座:“大情大性的人,萬事都看不慣的倨傲,但處合適了,也算爽快。”

少筠緩緩落座,直接道:“方纔……萬爺,康知府雖然是衝着賀轉運使去的,但他若強行攤派桑氏徭役,我就怕家裡竈戶要遭殃……此事,你有預料?元爺來歷不凡,此時與他契約,是否借力於他,震懾江南的官老爺們?”

萬錢一笑,有些舒暢的樣子:“你耳聰目明,總該知道我的這番用心是爲你才用?這樣,還生氣我在衆人面前唐突你,還想一棍子打死我?”

少筠紅了臉,有些氣急敗壞的:“一碼還一碼!拱手相讓一事,你佔足便宜,卻還賣乖,就這心思,還不該打?”

“在我眼裡,它就是一回事!”,萬錢憨厚笑開。

少筠咬牙切齒的瞪着萬錢,半天后哼了一句:“哼!我不與你這無賴爭辯!”

萬錢呵呵的笑,拈起筷子夾了一筷子小菜到少筠碗裡:“午飯飯點到了,你吃一點,瞧你精神不大好。”

少筠愣了愣,而後抿嘴,最後拿了筷子,一言不發的吃着。待碗裡的小菜吃盡了,她才說:“你常給人佈菜,爲什麼不用公筷?叫人承你的好意不是、不承你的好意不是。”

萬錢一愕,又笑道:“我沒想過這個。”

少筠嗔了他一眼,正要說話,突聞門外大聲的喧譁。兩人都停了手,細心聆聽。許久,萬錢看着少筠,眼中有些笑意,卻一言不發。

少筠笑笑:“萬爺,您是神算子麼?說要來什麼,就來什麼!”

萬錢放下筷子:“我不是,你是。煙波二十四橋你拿桑氏招牌入股聚富鹽莊的時候,你就料到有今日,也一直等着今日。”

少筠眉毛一擡,正要說話,又瞥見侍菊匆忙走了進來:“侍菊,怎麼了?”

侍菊一行禮,說道:“樓下徐管家和胡嫲嫲拉扯着店小二,點名道姓的叫罵二小姐呢!”

“罵我?”,少筠笑笑:“真真惡人先告狀,不理會也罷了。”

侍菊哼了一聲:“小姐,您自是不必出面的,待侍菊去把他老本都罵回去!叫全揚州府的人都知道這一家人這點兒本事、這點兒脾氣!”

侍蘭也走進來:“小姐,何必縱他那點壞心眼?技不如人,也不肯認輸;輸了銀子,連德行也丟了!咱們桑家,可不能陪着丟這份面子!”

如是一想,少筠輕輕點頭:“侍菊,你是瓷器,他是粗瓦,別叫他動手,傷了你,知道麼?侍蘭,你看着點她。”

……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丫,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教訓家奴啊,醞釀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