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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笑着走進來,夏日裡圖涼快,卻是穿了極爲透氣涼快的葛麻衣裳,卻絲毫不在意那衣裳粗糙的樣子。

少筠遠遠看見,真覺得自己變了。

記得五年前認識他的時候,覺得他粗糙到了一定的境界。黝黑的臉、一把虯髯、渾身上下不講究的布料搭配、叫人啼笑皆非的顏色搭配,就連拿一把摺扇,都覺得滑稽過人。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看他,只看得到他赤子之心、只看得到他深邃的經歷?諸如今日,那微微發黃的衣料,依舊這般粗糙,那略略鬆散的衣襟還是這般差了點禮數,可是,她看他,這般偉岸!

萬錢一徑走來,看見少筠的眸子,裡頭清澈,又宛然深思,不禁笑着伸出手來:“瞧什麼、這麼入神。”

少筠從桌上拿了昔日梅英送的那把金星紫檀團扇,一面打扇一面笑而不語。

萬錢見狀覺得好笑:“又在尋思什麼?也該保重着,少用點心思。”

少筠抿抿嘴,那團扇又朝萬錢轉了轉方向:“大熱的天,一天幾趟的跑,雖說葛麻透氣涼快,也是熱得慌,何苦來哉!”

那帶着些許梨花香的涼風不疾不徐的送來,緩緩紓解心頭那戰慄着叫囂着的擔憂。萬錢笑笑,伸手握着少筠:“這衣裳穿在身上不成樣子,君伯說了好幾趟了。可這樣的天,真得這麼穿着才舒爽。昔日你就總嫌棄我不穿衣打扮,今日卻通情達理起來。”

少筠安之若素,儘管手上漸漸痠軟了,卻還是笑着給萬錢打扇,直至萬錢一頭的汗漸漸都下去了。

金星紫檀下是一枚同心如意結綴着的花開平安嵌寶累絲扇墜,扇子一搖一晃之間,桃花扇底風的風韻潺潺而流淌。那一刻、萬錢忽然覺得自己找着了!她原是賢妻良母,而他、是爲她遮風擋雨的擎天柱。這一切竟是經歷了這許多後方才如同陳釀出壇!

萬錢笑笑,握着少筠的手順勢一拉,把少筠反身帶進懷裡,隨後將雙手覆在少筠的腹上:“少筠、你……大約是變了。昔日……豆蔻的年華,害羞了就俏皮,生氣了就刁鑽。唯有今日,有了這孩子……”

話到這兒,萬錢心裡揪扯了最痛的那根弦。這孩子……還能留住多久呢?他這爹爹、實在當得太不合格!

少筠卻不知萬錢的心事,只爲他突然的感喟而感喟:“是呢,大約這孩子是個溫和的脾性,我多煩躁的心思,一念到他,就總是能平靜下來。”

萬錢笑了一聲。

少筠安心窩在萬錢懷裡,突然又想起什麼來,忙轉過身來,圈着萬錢的脖子,偏着頭:“上回問你,你就不高興。只是我是真想知道,你是喜歡他是丫頭還是小子?若是丫頭,君伯會不會不高興?”

萬錢眉毛動了動,只扶着少筠的背:“也不是隻生一個,丫頭小子有什麼關係。我不在意,旁人在意你還要操心?”

少筠眉毛一挑,然後一笑,模樣羞澀之餘又有些高興的樣子。然後她眸子一轉,又笑道:“君伯雖然古板些,但我看他學問極好的樣子,不如叫他先擬好幾個大名好不好?我可不許我的孩子叫什麼‘萬萬錢’,或者‘錢萬萬’的!”

萬錢很忍不住,輕輕拍了一下少筠的翹臀:“胡鬧!”

少筠得意一笑,順勢躺進萬錢懷中,語氣卻變得悵惘:“曬鹽法……當初一出手,就碰着你們,叫你傷心了,是我不好。”

萬錢沒有說話,卻將少筠抱的越來越緊。

少筠隱約想起昔日,卻渾然不覺:“在遼陽城頭、我看着你帶這桑貴阿聯騎馬走了……恍然天都塌了,可是那一日豔陽依舊高照。從那一日開始我就知道,不管發生了多慘痛的事,太陽一樣升起、夜晚總會來臨,大約這便是天意自古高難問的意思了……”

說到這兒,少筠困難的擡起頭來,眸中一汪秋水晶瑩剔透。她定定看着萬錢:“曬鹽法、從權貴口中分利,勢必平地起波瀾。萬錢,你還是少來一些西街吧!明日、我要帶着宏泰回康家去住着去了。”

萬錢的眉毛緊緊皺起。

少筠努力伸出手來,細細的展平了,笑容溫柔如水:“四年前,康知府爲了從賀轉運使口中分利,假意答應哥哥娶我爲妾。當時我對哥哥剖明心跡,我轉身離開的一刻,我以爲從此後這十年相伴長大的情意要完結了。可最後……恰恰相反!萬錢,我竟不知,這一生會是這樣子的。可我、從未後悔,從未後悔答應哥哥嫁入康家,更不會後悔,當初答應帶你的簪子。帶了你的簪子,大約是我這輩子最好、最幸運的事了。”

萬錢動了動嘴脣,看着眼前的少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少筠扶着萬錢的肩,站了起來,然後、輕輕的、仔仔細細的用那宛如玉雕的手指撫摸着萬錢的臉,最後蜻蜓點水的吻了吻萬錢的脣,口中逸出一句話來:“萬錢、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不想知道。可我想你知道,你在我心裡。”

萬錢渾身一顫,沒有來的心慌:“少筠!我說過、彼此相許是不夠的,長相守方纔是……”

“二小姐、外頭有個姑娘家找萬爺!”,侍菊十分着急的聲音突兀的傳了進來。

萬錢一愣,已然到了嘴邊的話突然全丟了,兩人大眼看小眼,足足愣了好一會,方纔頗爲尷尬的分開了。

隨後萬錢拉着少筠出門:“姑娘?找我?”

侍菊緊緊皺着眉頭,盯着萬錢,竟是毫不客氣的說道:“哼!紫鳶姑娘!我記得真真的!不就是當初萬爺你花了五百兩銀子買下的窯姐兒!呸!說這話我都髒了我的嘴!”

萬錢顯然的愣了一下,卻不是多尷尬。少筠皺了皺眉,立即覺得今天自己吃了太多太酸的石榴子,酸得這會兒嘴裡心上都是酸的。她按捺着心緒,問侍菊:“且把話先說明白,豈有先罵人的道理?”

侍菊撇嘴,很是憤怒的:“罵人?竹子,我這罵人還真沒冤枉人!眼下這紫鳶姑娘就跪在咱們桑家大門前呢!字字血淚的說萬爺您始亂終棄,求着桑貴開一開桑家的門讓她見見偉岸的萬錢大爺呢!”

少筠不淡定了,極其驚訝的轉而看向萬錢。

萬錢眉頭一皺,立即緊緊拽着少筠,解釋道:“不瞞你,有前因後果,你得聽!”

少筠按捺又按捺,只覺得心裡一陣傷心接着一陣憤怒,攪得她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好容易藉着萬錢的手站住了,又實在忍不住好奇:“我聽、你說!”

萬錢看着少筠一轉瞬一張臉白過白紙,只想起那一句“你在我心裡”,真覺得心酸。他深吸一口氣:“我當初包養她是爲了賀轉運使。賀轉運使出事後我也顧不上,她獨自過了四年。我回揚州前,明叔告訴我,她在這邊無依無靠,常來找我,我念她沒什麼本事活着,把當初她伺候賀轉運使時住的小院子給她過活了。誰知她不知足,常來留碧軒找麻煩。那日……你進了康家的門,我想起這四年、我犯糊塗了。少筠、你得原諒我,我是男人。”

少筠抿了抿嘴,心覺得傷透了,卻不只爲一個找上門來的紫鳶,卻是爲了萬錢。這四年、她傷了多少心,他便傷了多少!而今日彼此相對面對的,不僅僅是各自的傷,還有爲彼此的傷而傷!

萬錢看少筠不說話,不免急了,只拉着少筠:“少筠、我在你心裡,這句話白說的麼?爲了這麼個貪心的蠢婆娘,你我之間便生了嫌隙?”

少筠搖搖頭,有些哀傷的:“也不是我多賢惠!要是尋常時候,遇着這麼個女人,我知道怎麼收拾。可是叫你傷心的人是我,我……卻不知怎麼辦了。”

聽了這句話,萬錢心上一鬆,當即下定決心,拉着少筠往外走:“我知道了。”

……

紫鳶當街跪在桑宅宅門前,哭得悽悽慘慘慼戚。當她看到萬錢拉着嬌俏的少筠走出來的時候,那面上的淚珠兒,真是!千尺的長線也難收喲!

紫鳶趕忙跪着跨了兩步,哀慼的求着萬錢:“爺!求求您憐惜奴家吧!奴家、奴家腹中已然懷了小兒郎!”

已然懷了小兒郎……

這一下少筠乾瞪眼了!

萬錢一皺眉!心裡叫囂開了!他那日迷迷糊糊的跟她滾了一回牀單不假,但君伯基本棒打鴛鴦了。他還真不信,他居然有着一擊即中的本事!要知道,這清豔絕倫的小娘們可是正經伺候賀轉運使伺候了整整一年的,就算賀轉運使不濟了點,那也是幹了一整年卻屁事都沒有的,而他居然一次中招?!想到這兒,萬錢再看紫鳶的時候,眼神已然犀利起來!她能知道他在桑宅,而且當街當巷的宣佈自己懷孕!莫非……這小娘們把自己裝扮的楚楚可憐之餘,還把少筠與他的關係公之於衆,令他兩處於不堪的地位以增加旁人對她的同情?

萬錢深吸一口氣,也顧不得旁的,先拉住少筠,低聲說道:“知道我在桑家?這姑娘機心重!”

少筠猛地回神,再看紫鳶時,心緒卻又不一般了。

那邊萬錢則直直盯着紫鳶,淡淡一句:“既然你說是,那就是,那你就生下來吧!”

紫鳶大約沒料到萬錢那麼幹脆,直接目瞪口呆了。

“生出來是,我母子一起養,不過你得守活寡。”,萬大熊直截了當的本色:“要生出來不是,對不住,滾!”

紫鳶張着嘴,下巴幾乎掉地了。

一旁桑貴侍菊小紫等人直接呆立當場,話說,萬大熊,您這身風範喲!真他孃的hold住全場!

少筠又氣又好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合適的態度來表示自己的心情,只好調侃兩句:“紫鳶姑娘、當初在萬花樓見你,萬錢就在一旁,我親見他拍下你,卻不是爲了中意你。今日你這般……我只有一句話可說了,自求多福!”

……

作者有話要說:也不知道要說什麼的。這紫鳶……也不是每個人都是芷茵那樣看得開看得明白吧,多數人總是覺得自己離自己想要的只有一步之遙,可在老天爺看來還遠得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