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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夜裡,少筠抱着膝蓋坐在洞邊,眼睜睜的看着山洞外呼嘯的雨水,卻一直沒能等來任何人!

她不知道怎麼辦,她很想衝出去找人,可是又害怕她前腳離開,萬錢後腳回來,反而叫他又再去冒險;她想閉上眼睛歇一歇,可是一閉上眼睛,過往的一切就一幕幕的映在腦海。她記得他頭一回的模樣,赭色的衣裳,灰色的袍子,騎在馬上像一堵牆;他一見她,連話也沒多說一句,就摘了她的鞋襪;後來……她用“拱手相讓”逼他不再和她爭桑貴;在青樓,她親見他手段老辣,他也親見她挑撥晚娘;在揚州城南,他很耐心的給她窯紅薯……點點滴滴,她都不知道原來她記得他那麼多事情。

可是既然答應她會平安回來,那爲什麼一去不返?難道出事了麼?

少筠枕着自己的膝頭,不敢往下想。

何文淵看見此況,心裡十分懊惱,只能坐到少筠身邊:“筠兒,在這兒等着跟在火邊等着一樣。他們……會沒事。”

少筠抿抿嘴,看了何文淵一眼,滿眼的眼淚欲滴不滴,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文淵看見了只覺得心上一顫,只能低聲說:“原是我魯莽了,若非堅持來此,也不會遭遇這等危險。”

少筠一聽這話,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了一串。她舉袖擦了,低聲道:“大人何必自責,大人原本好意,只想婉轉局面而已。”

何文淵眉頭輕顫,堅持着把少筠扶到火邊,只沒有再說話。

少筠想了想,又說道:“大人……少筠爹爹就是在開中鹽運鹽途中遭遇劫匪,不幸身亡。若非家中的叔叔伯伯重情重義,大伯和爹爹,只怕連入土爲安都不能夠。大人您也看見,官府一句話,咱們竈戶就得跟着跑斷腿,除此以外,要冒多少風險,尚不得而知。若此次……榮叔趙叔……”,話到這兒,少筠只覺得心酸難忍,只能伏在膝頭幽咽。

何文淵開始時聽到少筠的一番話,不禁覺得此姝是心機深沉,接着環境險惡尚且向他討巧;然而聽到後面,又覺得她不過是實話實說。若非康知府逼迫,這些人不必去服徭役;若非他一句話,桑少筠也不必陪着他身犯險境。想到眼前女子,雖然智計百出,胸有城府,實則難堪處,字字血淚。她父親如此,她家竈戶如此,連她本人,都難以避免。

何文淵輕輕坐到少筠身邊,低聲安慰:“成大事者,經歷大磨難,必然之事。你出來當家之日,想必有所預料。”

少筠微紅這眼睛擡頭,輕道:“大人,您是學聖人之道的君子。少筠女子人家,當家作主,不能學着尋常閨秀,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許多做派想必不入您的眼?如今你我身陷險境,尚不知能否平安脫險。然而少筠聽您這一番話,卻知道您並非不近人情。絕境之中,少筠也忝着臉求一個情,求大人您,看在竈戶辛苦的份上,多體諒少筠的年輕魯莽。服徭役一事、前面爭殘鹽一事,請大人您多多包容吧。”

何文淵嘴角抽動,許久後溫柔說道:“叫我伯安、伯安!”

少筠看着何文淵踟躕許久,勉強擠出一抹笑來:“伯安……”

何文淵渾身顫了顫,緩緩伸出手來,想放在少筠背上。然而那隻手懸空了許久,始終未曾落下,他又嘆息道:“我不會唐突你,然而,你若規行矩步,我定然保你平安無恙。”

這一句話……或許已然是何文淵最大的承諾了!

少筠並未多說什麼,兩人守着火堆,焦慮等待!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料想中的重逢沒有如期而至,漸漸的何文淵覺得喉嚨灼熱,渾身頭重腳輕。也不等少筠明白過來,他便突然癱倒在一旁。

少筠嚇了一跳,忙上去扶:“大人!您怎麼了!”

何文淵滿臉通紅,嘴脣緊緊抿着,卻一句話都不說。少筠見到此況,心中一涼,忙伸手去摸,原來何文淵受涼發熱了!

少筠從來只有人伺候她,她哪裡懂得照顧人?她有些手忙腳亂的把何文淵安置在火邊,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發愣!

怎麼辦?一面是一大串人都杳無音訊,一面是何文淵的突然病倒。她心裡像火燒似的難受,手上也發起抖來。就在這洞外暴雨傾瀉的時刻,她只能竭力告訴自己: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她一定不能亂;她甚至用力掐自己的臂膀,在疼痛中讓自己平靜下來……

恐懼和焦慮都會讓人麻木,當一個又一個時辰過去之後,少筠開始明白,不能指望別人了,她一定要自己想辦法幫一幫何文淵。她努力回憶自己生病時家人如何照顧她,然後在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大幅細布,溼了雨水給何文淵敷額頭;她又在洞裡四處搜尋,找到一些仍然乾燥的茅草墊在何文淵身下;她還發現了原來萬錢很細心的給她留了一壺水和一包乾糧……

昔日她確實是小姐,今日卻能在困境之中,按捺心跳欲狂的擔憂,笨拙的照顧一個病人。

洞外的天好像是被人粗暴的撕裂了一個口子,雨水傾瀉的無休無止,以至於雨聲已經讓人麻木。少筠已經忘記了過了多少時間,只記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取水降溫喂水……漸漸的,眼皮越來越重,身子越來越疲憊,洞裡的氣溫也似乎越變越低,可是萬錢怎麼還沒有回來接她?

朦朦朧朧間,少筠只記得一句話,萬錢說過: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來接你。

萬錢,你怎麼還不來?

……

何文淵是被渴醒的,等他用力掙開眼睛時,他看見少筠撲在他身邊,微微露出側臉。而他自己……額頭上一塊細布,早已經乾透,身下一蓬乾草,倒也挺軟。

洞外微光,似有平靜。偶爾的幾聲鳥啼,告訴他暴雨已經過去!他伸手取下細布,略略支起身體,然後看見少筠蜷在一旁泥地上,側臉猶如玉雕,渾身楚楚可憐。

原是她不眠不休的照顧他麼?同生共死,大約不過如此吧?何文淵心中一軟,只覺得柔情萬丈。他伸出手指,輕輕的劃過她的臉龐,低喃道:“筠兒,你我生死相交……”

手指停在少筠耳畔,遲疑不願遠離。不過是輕輕細細的觸摸,卻已然是悄然入髓的深刻。

許久後,何文淵一震,旋即回過神來。他從乾草中起來,把少筠抱起安置好,然後來到洞口。一看之下,他不覺倒吸一口冷氣:洞外一片狼藉,腳下不遠處,原來還是一條山谷,眼下卻是黃濁的一條怒龍奔馳。四下裡草木被淋得七歪八扭、面目全非。

一場風暴,如此犀利!

想起不見蹤影的數人,何文淵心中按捺不住的着急,連忙回到洞中,扶起少筠:“筠兒,醒醒、你醒醒,雨停了……”

少筠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推她,她不辨真僞,小手輕輕的揪着何文淵的衣襬,有些稚氣的嗔怨了一句:“萬錢……你怎麼、纔來……”,說着又暈了過去。

何文淵一震,半天回不過神來。

而後,他抿抿嘴,將少筠拉到背上背了起來,一腳深一腳淺的找出路。

不過,他並沒有走多久就迎頭遇到了聞訊趕來的方石、隋安和林志遠。緊接着身後萬錢、趙霖兩人也相攜出現於其身後。

大傢伙一見面都大舒一口氣!七嘴八舌的講着這一天一夜的驚險萬狀。

不過萬錢看見少筠伏在何文淵背上,哪裡還顧得上旁人,連忙搶上前來要接過少筠:“少筠……少筠怎麼了?”

何文淵突覺背上一輕,便眼睛一眯,虎着臉、冷着聲音道:“萬錢,桑姑娘家人在此,你怎好如此唐突?如此豈非有損少筠閨譽?”

萬錢顯然愣了一愣,緊接着抿嘴住了手。他本來就木訥,如此一來,則變得更加木訥。

在場方石隋安不說,趙霖當即皺了眉頭的嚷嚷:“小萬不方便,我是她叔叔,總能瞧瞧她怎麼了吧?”,說着接過萬錢的手,一下就把少筠接了過來。

何文淵好大的沒趣!

不過衆人也顧不上他,因爲少筠軟的根本扶不住,當即癱在趙霖懷裡。趙霖有點兒手忙腳亂,一幫隋安忙趕上來幫着,又伸手探了少筠的額頭:“得了,燒得厲害!還是交給我吧,你一屋子的小子,哪裡懂照顧小丫頭!趕緊的回去要緊!”

林志遠聽聞了也沒好再多說什麼,只留着趙霖萬錢和幾個小廝在後面,又吩咐方石等人幾句,便讓他們先行回去。自己則匯同萬錢等人一起再接桑榮和侍梅幾個。

一路上萬錢一句話都沒說,趙霖是個爽脾氣,抱怨了何文淵兩句。林志遠一揮手就截住了:“小霖子,別胡說,何大人是位大人!”

趙霖不服氣,正要說話,隨即又想了想,才忍住沒說。

林志遠避了人時,纔對萬錢說:“我見你爲人做事,是經歷過大風浪的,想必不會計較這些?”

萬錢笑笑,也沒出聲。

林志遠揣度着又說:“不瞞你說,我大哥二哥在世時,雖然是一介不入流的商賈,但誇一句‘儒商’,毫不爲過。初初我見你,都不自覺把你往他們身上靠。不過……小竹子他爹若在世,怕是對你也中意的很。這位何大人……讀死書了,你不必心裡不痛快,家裡叔伯明眼瞧着呢。”

萬錢得了這一句話,忽的眉開眼笑,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他的每一根鬍鬚都帶着笨拙又真摯的喜悅一般。

林志遠看見了笑個不住:“小萬,你真一奇人!”

萬錢撓頭,低聲道:“我不是在意他不客氣,就怕他有別的心思……”

咋聞此話,林志遠斂了笑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節日快樂啊!!節日快樂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