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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菊衝進大帳的時候幾乎撞上了杜如鶴。

杜如鶴橫了侍菊一眼,哼了一聲,拂袖走人。侍菊眉毛一豎,罵了一句老牛鼻子,就匆匆忙忙走到少筠身旁:“何必見他!一個老牛鼻子!”

“誅人莫過於誅心,一年有餘,他老了十年不止。”,少筠淡淡說道:“且叫他明白前後,做個明白鬼吧,他已經無關大局,只要謹慎看守足矣。”

侍菊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作罷,只將幾封信交給少筠,自己又說道:“小七帶着清明已經平安抵達揚州,而且也去過泰州分司兌換鹽斤。但因爲小七並沒有開中鹽引勘合,幾乎被泰州分司的人打了出來的。幸得清明這個丫頭!”,侍菊又好笑又好氣的:“真真是個又憨又野的丫頭!小七被打,她竟然氣得拿了辣椒水來潑人,潑得那幾個衙役幾乎瞎了眼睛。衙役要拿她,她嚎啕大哭,就在鹽倉當着一大羣守支的開中鹽商大鬧了一場,罵得泰州分司的判官連人都不敢動手拿了。這還不肯罷休,又回到揚州四處亂闖,又是知府衙門擊鼓鳴冤,又是請大狀的。人家說她告錯了,她又想去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去鬧。你說說,她這憨脾氣究竟哪兒來的?非要分個是非曲直似的!”

少筠笑笑,似乎並無意外:“她雖然窮,但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父母只叫她誠實本分爲人,又寵溺嬌慣她。她惜福,憨厚,又眼睛不揉沙子。我並不意外她這脾氣,將她點去揚州,我就已經有所預料。小七後來如何?”

侍菊笑開:“總是你善於運籌。小七眼下正在想辦法託人辦勘合。開中鹽日漸沒落,人家也樂得告訴他這條道怎麼走。只是苦了他們了,沒有人脈,有鹽引也支取不到鹽斤,東奔西跑也只落得辛苦勞累而已,眼下只能留在揚州守支。”

少筠點點頭:“如此很好,這一場戲,楔子長了一些,就讓他們在揚州慢慢鋪墊吧。你寫信給小七,讓他不緊不慢的照着開中鹽的程序走,其餘麼,該做什麼仍舊做什麼。眼下最要緊的,還是遼東都司究竟有了動作了麼?”

“你留的那八個字,只怕有用了!”,侍菊笑道:“三月初十,程大都督六百里急遞,呈報朝廷韃靼犯邊。同時上折乞糧——去年開中,你也知道的,要不是有小七那兩萬引,糧倉的軍餉連一半的一半隻怕都籌不到!如今遼東都司下屬的所有衛所兵衛,全部厲兵秣馬、枕戈待旦!”

“還有麼?”

“有!”,侍菊收斂的笑容:“聽王仁吳三哥報回來的消息,在~~有爲數不少的海盜上岸,程大都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看起來,是萬爺也摻和進來了!”

萬錢也摻和進來了……意料中事!他在漠北開闢了商道,所費巨大。眼下還沒有多少收益的時候就被韃子頻繁打劫,是人也要想盡辦法解決!如此一來,他們三家人頭一回利益一致!就看這一仗該怎麼打,才能叫韃靼、兀良哈老老實實的跟他們做生意了。

那這一仗該怎麼打呢?

少筠來回踱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一事,連忙又問侍菊:“阿菊,商天華沒有信給我麼?遼東戰事一起,軍餉所費巨大,朝廷不可能對遼東的乞糧充耳不聞!”

“我就在想竹子什麼時候會想起來問我這個!”侍菊頗有些整遐以待的模樣。

少筠笑笑:“我雖然也看些雜書,但從未想過自己也有一日會下定決心上戰場。倒成了花木蘭了,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再想別的事情。只是若朝廷果真給程大都督籌集了糧草輜重,商爺應該會有些念頭了。”

“正是這話!”侍菊笑道:“商爺也來信了。意思是朝廷籌糧,自然是先從附近省份籌集,再不行才從江南籌集,這裡頭到底還是商賈的本事。他原本就是這個行當裡的,便宜的很。他那封信裡頭處處藏頭露尾的,我實在不耐煩細看,只知道這一路押運糧草,他是要耍些把戲的,這裡頭押糧官要分走、糧倉的人也要分走,橫豎咱們還是能留下一部分來。這部分糧食,一來可以出關給海西,可省了我們買餘鹽的銀子,二來可以到年底的時候送進糧倉換鹽引,說到底還是你託他的兩件事。只是這些人發些國難財,有些可惡罷了。”

“既然如此,”,少筠點頭:“我也不是三頭六臂,能兼顧好幾件大事,索性讓他放開手來做,如今你也出息了,就時時幫襯着就行了。”

“這個我知道!”,侍菊說道:“眼下就一樣叫人犯難。咱們銀子不夠了!”

少筠轉頭看着侍菊,侍菊搖搖頭:“我同蘭子算過。萬事開頭難,去年曬鹽、煎鹽全部所得,方纔有十八萬兩。可換鹽引就花掉了近十萬兩。餘下的小七帶走了兩萬兩,五千兩留着今年咱們的開支,賬上就只剩下不到六萬兩銀子。原本開春之後曬鹽一動,保管什麼大事都能應付,可眼下韃子鬧了這一場,許多生意就沒法做了,今年到現在,第一季度的進賬豐厚,可眼下就斷了炊了!”

少筠嘆了一口氣:“意料中事!不過商天華那一處不能停,你要給他傳話,我不管是不是發國難財,橫豎務必藉着這一次遼東戰事,將全部邊商擠倒。銀子不夠……找廖志遠借!籌糧一事,我修書給程文運,讓他心中有數。我相信,只要商天華能夠保證前方糧草軍需,程文運不會理會這些地方衙門怎麼折騰。還有,讓蘭子先回一趟金州所,無論有沒有戰事,曬鹽不能停!只要這一仗打贏,曬鹽立即就要跟着出關。”

侍菊答應了,想了想又有些擔心:“竹子……但願這一仗真的能打贏!”

少筠笑了笑,又轉身看地圖,隨後朗聲道:“這一仗,必贏!”

是的,這一仗必須贏!因爲對程文運而言,不贏,名利雙失;對萬錢而言,是心血白費;而對她桑少筠而言,輸了這一仗,她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纔等到重返兩淮的機會!

侍菊看着少筠那挺得筆直的腰肢,輕輕嘆氣,悄悄轉身出去辦事。而少筠面前的地圖,叫她覺得很茫然。

她知道同樣的地圖前,遼陽裡的萬錢也一定在想,這一仗,應該怎麼打才能贏。

萬錢,若是你,這一仗應該怎麼打?

……

確然,身處遼陽大都督府的萬錢站在地圖前,的確在暗自尋思,這一仗,到底應該怎麼打才能贏?

“上至秦漢時候的匈奴,下至遼元時候的契丹蒙古,莫不是馬上馳騁,爲患漢族。我泱泱華夏雖然名將如星斗般璀璨,卻始終無法一勞永逸。皆因漠北之地,幅員廣袤,蠻夷又弓馬嫺熟,日馳千里而毫無疲倦。小萬,這一仗,小勝易,要徹底清掃商道難。”

身後的程文運娓娓道來,說出來的,正是此戰關鍵。遼東廣袤,商道又漫長,要保證這一路的平安,他們的這一仗要打多久、要達到什麼程度纔算是成功?與其說求一勞永逸那麼不現實,不如說,圖個三五年的一路坦蕩!那麼關鍵,就在於如何極大得震懾敵人,叫敵人數年之內都不敢再打遼東的主意!

萬錢轉過身來:“大都督,記得頭一回拜見您,送了您一份圖樣。”

程文運眉頭一聳,腰桿立即就直了:“佛郎機!”

“您是否已經暗自打造?”,萬錢緩緩說道:“昔日佛郎機用於紅毛子的戰船上,射程遠比神機營的火槍遠,佛郎機一出,在海面就是霸王。但在陸上,我從未見過此等武器。”

“哈哈!”,程文運笑得極爲自得:“當初你一送此物給我,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值得一交!說起來也算奇遇一樁!自得這份圖樣之後,我雖然動心,卻苦於囊中羞澀,難以製造演練。後來機緣巧合,拿了一筆銀子,我這裡已經暗自製造試煉近一年了!雖然時有啞炮,但是震懾韃子,足矣!”

萬錢笑笑沒有接話,他很清楚,程文運口中的這一筆銀子,正巧就是桑少筠的傑作!

“看來你我見解一致!”,程文運笑道:“成祖爺的功績,遠邁漢唐然,但即便成祖爺那樣的天子,也不能肅清韃子,本都督自然更加不敢寄望能畢全功於一役。那麼最爲可能的法子就是極大的震懾韃子,叫他們三五年之內都不敢打這個主意。何況你我都清楚,當今陛下仁慈,不欲興兵。既然只爲震懾,只爲你我各有好處,如何才能將敵人鎖定、剪滅,就是此戰關鍵。你的商道,幾乎橫跨北邊,極其漫長,找到韃子,這纔是難中之難。”

“不只是要找到韃子!”,萬錢細細看着地圖:“而是……一定要把韃子引到邊疆劫掠!都督,您千萬不要忘了,此戰,挑起戰端的,是韃子因災頻繁掠邊!師出有名,將來才能應付都察院、北鎮撫司和東廠。”

程文運一手抱胸,一手捏着下頜,心中讚賞萬錢。看着如此粗糙的人,卻有這樣縝密的心思,實在叫人刮目相看。他瞄了一眼地圖,笑道:“把韃子引來,引到建州部的努爾海衛,打個埋伏!”

萬錢回頭看着程文運,程文運胸有成竹,連地圖也不用看:“建州部,興安嶺山麓東面。努爾海衛正處於興安嶺餘脈。那兒有溝壑重重,又有萬丈高樹,韃子善於奔馳、用箭,落在山林間,威力大打折扣,然而,卻於佛郎機無礙。再者,建州衛自成祖年間就設立,雖然不是兩京十三省的哪一省,卻正經是我大明朝的藩屬,韃子劫掠此處,我大明出師有名!關鍵就在於如何叫韃子乖乖的上套!”

萬錢一面聽一面用手點着興安嶺南面山麓的努爾海衛,然後敲了敲東面的海西女真部,最後一隻大熊掌罩在興安嶺西面:“誘敵。”

“你知、我知!”,程文運有些好笑:“韃靼也知!”

萬錢轉過身來,笑一笑,憨厚可愛:“知道也叫他們上當。”

……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即將告罄……悲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