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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太醫開了兩張方子。一張顧着心肺,當中行氣活血,勢必損害胎兒,大約三四個月,胎兒自然滑落;一張以保胎爲主,兼顧心肺者溫和之極,不過是保胎之餘保命而已。

面對這兩張方子,少筠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她明白她傷透了萬錢的心,可是她有種義無反顧的決絕。萬錢沒有張口勸,因爲知道沒有用。可是他心裡難受,簡直不像再見到少筠,最後索性一言不發的離開桑宅。

偏生出門後,他和阿聯就在仁和里巷口遇到了一大羣灰衣家丁,全都抄着傢伙、惡狠狠的盯着他。

阿聯嚇了個底兒掉,萬錢卻渾然不怕。最後萬錢百人斬,一人把這羣家丁打扮的傢伙打了個落花流水,自己也掛了彩。

打過架,心裡還是憋着一股氣,萬錢索性直接揪着一個沒來得及跑掉的家丁,一路拎着丟進了康家。

康老爺原本同好友在談詩論道,咋聞消息,當着好友的面,只覺得體面丟盡,不由得勃然大怒,扶着自己的僕人趕到萬錢面前,斯文掃地的大罵道:“你還有沒有廉恥?!你這個、這個姦夫!”

萬錢冷笑:“連一句姦夫淫、婦都罵不出口?你不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麼!當初看不起桑少筠大腳、身份低,結果自己害死自己的兒子,就想有個貞潔寡婦來替你家守寡!可惜,桑少筠原本就是我女人,不僅名分上是,事實也是!怎麼,氣不過、攔不住就下三濫的要打人?”

康老爺豈料萬錢如此脾氣、如此本事,眼下更是直接打上門來挑釁,真是恨不得地上有個洞來鑽!內幃康夫人、康李氏也聞聲而來,聽到萬錢這番話,真是目瞪口呆。期間康李氏想起青陽對少筠的一片丹心,羞惱間悲從中來:“萬、萬爺……你只當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吧!我的兒……他是真心待少筠的!女人這一輩子,不過就是相公兒子麼,青陽用心,宏泰聽話,少筠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萬錢又冷笑:“你還算是她姨媽?你自己養尊處優一輩子,不是爲兒子打算,卻一心算計自己的好處,結果害死了兒子。沒人算,就算計自己的外甥女,叫她給你死了的兒子一輩子守活寡!你也算女人,也算長輩!我只活該你一輩子該受這樣的苦、遭這樣的罪!又怎麼會可憐你?”

康李氏張大嘴巴……

萬錢環顧這一家自私自利的簡直不能稱之爲人的人,最後冷笑一聲:“我傻的,幹嘛跟畜生說道理!從今往後,我光明正大去桑家,光明正大把讓宏泰叫我爹!”

說罷,萬錢甩手而去。

阿聯在後面跟得膽戰心驚,同時又覺得萬錢如此失態,無非是二小姐又傷了他的心。他眼見萬錢瘋了般打馬,心中惱怒少筠狠心,想攔住他勸慰兩句,卻怎麼也超不過萬錢。

兩人一前一後,任由馬匹急奔,最後竟然又進了富安。

暮春陽光好,富安一派寧靜,林志遠坐着竹凳子,摟着小孫女,含飴弄孫,萬分愜意。他遠遠瞧見一抹及其雄健的身影,便招手笑道:“萬錢麼?來來,見見你的小侄女兒!”

萬錢心中一慟,所有的憤怒全然讓位於不知名的疼痛。他沉默的下馬,丟下繮繩,沉默的走到林志遠身旁,定定看着桑少嘉的長女,看着她扭來扭去胖胖的身軀,聽着她嘀嘀咕咕的的軟語,心裡想的全是少筠,還有他倆的骨肉。只差片刻,他就可以在不遠的將來這般寵愛自己的孩子。可是相差的這片刻,中間是萬丈的仇恨,無論他怎麼努力,就是說服不了、跨越不了!

林志遠看着萬錢呆傻木訥的樣子,只覺得有些不妥,索性放下孫女兒,扶着膝蓋站起來,溫和的問道:“怎麼有空來?自我回來,還沒見過你!”

萬錢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愣愣的看着小丫頭邁着小短腿一溜煙的跑遠了。

林志遠見萬錢並不答話,便眯了眼睛去看他,朦朦朧朧間,看見他木訥中有些悲愴。

阿聯則牽着馬走過來:“姑老爺……爺……康家令人來尋釁,二小姐又……哎!”

林志遠尋了柺杖,站穩了,想了想,朝阿聯揮了揮手,然後笑道:“小萬,今年你姑媽釀了極好的筠子醉,來來,你陪着我喝一兩盅。”

萬錢回過神來,轉頭,看着林志遠,忽然間覺得自己尋到了丟失已久的親人。他張了張口,低低喚了一聲:“姑父……”

林志遠聽聞了,伸出手來拍了拍萬錢,然後一面拐着柺杖,一面拉着萬錢,走進老宅。最後兩人在天井的石磨上坐下,林志遠方纔招呼:“菁玉,你妹夫來了,叫小丫頭灌壺酒來!”

廂房裡遠遠的有一把女聲隱約答應了一聲,不久一個小丫頭一隻手拎着一壺酒,另一隻手託着一個托盤疾步走了出來。小丫頭把酒具筷箸都安置好後,笑盈盈的對林志遠說:“少奶奶吩咐了,姑爺管夠,老爺不叫多喝!”

林志遠搖搖頭:“去吧!繞嘴的丫頭!”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走了。林志遠眯着眼倒了兩杯,笑道:“別見怪,自從四年前出了事,家裡就裁了大部分的下人,這兒鄉下老宅子,除了你姑媽還留着一老一小兩個僕人,少嘉連小廝都不用了。”

萬錢悶了一杯酒,覺得心裡鬆了一點,方纔說道:“桑貴有的是本事!少筠、也有的是本事!”

林志遠瞭然一笑,然後親自夾了一筷子菜給萬錢:“來來,別光顧着喝酒!我兒媳她娘做菜的手藝不差。”

萬錢盛情難卻,拿起筷子吃了兩口,依舊怔忪。

林志遠見狀,又給萬錢滿上:“菜粗糙了些,酒是極好的。家窮了些,家人是極好的。磕磕絆絆大半輩子,到了這一會,仍舊生氣,卻覺得極好的日子了。”

小萬看了看濃稠似胭脂的酒液,飲了下去,低着頭:“您老是苦盡甘來。”

林志遠搖搖頭:“苦盡甘來也說不上,煩惱一堆。你姑媽總盼着兒媳給她生個大胖小子,爲咱們三房繼後香燈,所以心裡滿是疼愛,也會對兒媳指桑罵槐;少嘉天天發愁家裡的鹽課交不上,又不想叫少筠和那些漸漸走都走不動的掌故太操心,自己弄得頭髮也白了,臉皮上的褶子眼見就深了;我麼,身子骨差了,少筠請了個好大夫天天跟着,家裡人萬事都瞞着我、就怕我擔心。日子,就這麼過了,哪裡知道苦是什麼時候、甜又是什麼時候。”

萬錢點點頭,心中似有所悟。又喝了幾杯酒,方纔問道:“姑父……你本是入贅的女婿,姑太太要強,你忍,最後你也願意替少嘉受過?我心裡難受、少筠……她不聽勸!”

林志遠點點頭,似乎對於一切都瞭然於心:“小萬,我不是個能幹精明的男人,我要是,家裡不會這個樣子。這桑家宅門裡,從大哥二哥去後,你姑媽是頭一個要強的女人,少箬少筠緊跟在後,哎,也不知道是福氣還是什麼。若說後悔,我只後悔當初一心一意心疼你姑媽一個女人要周全這一大家子的老弱孤獨,所以這樣縱容她、忍讓她。若當初看到的不對的,我能下死命來攔着,大約少嘉不至於一事無成,到二十歲纔開始學着煎鹽,也不至於你姑媽壞了祖宗的基業,買賣私鹽連累的家散人亡。”

“……”,萬錢無話可接。

林志遠微微擡頭,看着遠方,有些一種大徹大悟的感喟:“我雖不是桑家人,但自來受桑家的大恩。何況……初初入贅時,你姑媽何等樣的溫柔恬靜?我從未覺得我沾了桑家的光,只是……大約人世就是這般,有起有伏。當初我替少嘉受難……無非是丈夫的一份擔當、父親的一份心罷了。”

父親的心意、一家之長的擔當,全然不止是享受兒子的崇拜、妻子的賢惠,還有未雨綢繆的遠見和風雨來臨時的果敢。林志遠大約是耗盡了一生的精力後,方纔有此領悟吧!想當初的姑太太一面逼着少筠做兒媳,一面勉強維持着桑氏的榮光,私下卻不得不買賣私鹽,看見此況的林志遠,心中該有多麼的苦痛,只怕遠不少於自己今日之痛。

痛定思痛,有眼前林志遠的平靜回顧和後悔。人世之間原沒有後悔一說,只有度盡劫波後、劫後餘生後,漸漸平靜下來的心和真正平和的真相。那時候,攜手斜陽,只盼望殘軀可度餘生,如同眼前的林志遠和桑若華。

萬錢領悟,忽然明白,他是男人,男人真正的含義、能夠說服女人的真正含義,在於他可以撒手、也可以令人撒手!

片刻的領悟、真正的釋然。萬錢覺得自己脫胎換骨,他轉了轉手中的酒杯,酒杯中殘餘的筠子醉緩緩流淌,沿着杯壁,旋出一片豔麗滑膩,如同她的香氣一般襲人。

筠子醉、醉君子。把酒言歡說當年,當年最相關。相關何處?相關最是情理中。一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是人這一輩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約尋常日子便如同林志遠所領悟的那般吧,有些無趣,總還是有牽掛,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