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袋鹽擺在面前。一袋微微發黃,一袋細看了參有雜質,一袋雪花般白。
少筠依次用手拈了一點在指腹中搓着,然後一笑,揮手示意吳徵過來看。
吳徵往前湊了湊,也是照樣搓了一把,又湊着鹽袋子聞了一回,擡起頭來,驚喜萬分“竹子!這發黃的是場子裡煎出來的,因爲用柴火和竹篾盤,少不了發黃,還有一股火燒味兒;另外這一袋……細看了有雜質呀!”
吳海則好奇:“二哥,那白花花的一袋子從哪來的?咱們遼東的鹽再不能這麼好的了!依我看竟比那兩淮的鹽還好上半分!”
吳徵聞言看了少筠一眼,呵呵直樂。
少筠點點頭,說道:“這第二袋約摸是殘鹽翻新,估計是兩淮或者兩浙地方上的商人收購了官府低價放出的殘鹽,轉而翻新得來的。價低,品質過得去,就是在兩淮兩浙這樣的地方也不乏貧民購買。難爲那大商人捨近求遠,無非是中間利潤驚人。”
吳徵點點頭,吳海則豎了大拇指:“康娘子果真是行家,一眼就說了個出處!只是要這三袋子鹽巴幹什麼?”
少筠一笑,轉身在包袱裡取出一隻極爲精美雕花檀木盒子,打開來,裡頭還稱着流光溢彩的一塊玫瑰紫纏枝豐果暗紋錦緞。少筠又把三袋子鹽都放進去,然後託給吳徵,笑吟吟的說道:“吳大哥,你便跟隨吳海大哥走一趟遼東都司,親自見一見程文運程大都督。”
吳徵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突了突:“我?”
“瑞雪言祥和,錦地鋪晶瑩。若得緞上白,豐年必有兆。”,少筠徐徐吟了一闋不甚工整的五言,然後告訴吳徵:“吳大哥,我聽聞這位程大都督是位翰墨極通的武狀元?如此,你面見程大都督時,將這一隻盒子奉上,再吟這一闕五言,即可,旁的不用多說一句。”
吳徵自然是有些不明白的,但是少筠也沒有多做解釋,只認真囑咐到:“有些事情,你們多知道了也無益,還是聽從我的話,謹慎辦妥即可。還有,在程大都督面前也不要提及你們喊我的諢名,只稱我是康娘子。”
吳徵是頗爲妥當的人,而吳海則是常年爲上峰辦些陰私勾當,甚至連囑咐也都不需要,就自己知道什麼話該問什麼話不該說。兩人雖然還不明白少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還是拿了東西收好了,就辭過少筠。
少筠這才轉出來招過鶯兒:“咱們該去鹽衙門,拜會杜轉運使。”
鶯兒答應了一聲,忙轉出去跟吳海的婆娘打了聲招呼,又進來給少筠披上一件尋常的披風。
不料宏泰最是粘人的時候,一看見少筠做出門裝扮,就撲上來揪着少筠,呀呀的假哭着耍賴。鶯兒想抱走他,可一想他們走了,宏泰也不放心交給吳海家的婆娘呀,因此發愁到:“小少爺!你瞧你巴巴的跟來做什麼?也沒有好玩的,又冷!”
少筠沒法子,俯身把宏泰抱起來,囑咐鶯兒:“你也把他的衣裳穿上吧,咱們帶着他。”
“哎!”,鶯兒說着取過宏泰的小衣裳,給宏泰穿好了,宏泰方纔咧嘴甜甜一笑。鶯兒得了這一笑,自己也笑個不住:“真是!想打你還不能夠!你說你怎麼就這麼粘着你娘!”
少筠逗了逗宏泰,便輕聲道:“鶯兒,咱們走吧!”
鶯兒伸手接過宏泰,小心翼翼一塊兒走了出門。
……
再見到杜如鶴的時候,杜如鶴有些心不在焉。
杜如鶴也不講究什麼男女有別,看着少筠也能發愣,然後又轉頭回去埋首書本。
少筠忖度他神色間有些愁苦,便主動說道:“杜大人,此行少筠是跟隨吳軍爺來的。今年金州所煎鹽定額,吳軍爺已然完成,因此特來報喜。我想着侍蘭侍菊一直未曾回來,也十分擔心他們在廣寧右屯衛的事,因此來看看,順道想問他們聲好。”
杜如鶴嘆了一口氣,又揮手道:“怎麼?擔心堂堂遼東轉運使會苛刻你的兩個丫頭?”
少筠眉頭一挑,平淡道:“大人何出此言?”
杜如鶴又沒了話。
少筠心中哼了一聲!杜如鶴啊杜如鶴!你就這點心胸氣度!曬鹽之法,何等大事!你一個四體不勤的鹽官兒,沒下場子煎過鹽,沒跟竈戶熬過苦,就想靠着一點恩惠、一點官威坐享其成?感情你祖墳冒青煙,全天下的好事都讓你碰着了!
杜如鶴見少筠一臉平淡,但眼睛裡的冷意卻是不可忽視的,心裡也一陣不快!桑少筠是何人?兩淮上名頭響亮的刺頭貨,專以狡詐手段庇護心生歹意的竈戶,又以險惡居心敗壞一方鹽政!若非手上確實有些東西可助他改變遼東局勢,他怎可如此寬待這等奸商?何況桑少箬何許人?!
凌空一記霹靂,兩人都只露一鱗半爪、些許崢嶸,然後又都垂眸平淡。
杜如鶴恍如未曾聽見少筠此前的一句責問,溫文說道:“你的兩個丫頭麼,原本我也想讓他們回來了,廣寧右屯衛近日來連場大雪,地上積雪已有三寸之厚。”,話到這兒,杜如鶴擡起頭來,似乎意有所指:“平白耽擱了一年,眼下又得等到明年開春之後了!哎,遼東苦寒,只怕你們姐妹殊爲不慣?”
好一個青天大老爺!防她桑少筠如同防備豺狼虎豹,時時出言警惕!
少筠眸光微微收斂,容光越發淺淡的如同畫中仕女。她朝似乎是嚇着了的宏泰輕輕一笑,然後揮旗退兵,退避三舍,以求誘敵深入!“侍蘭侍菊每有信傳給我,我也知廣寧右屯衛一事不太順利。但我與姐姐,在金州所也是竭力煎鹽,以至於□乏術,所以明知他們不順利,也只能在信中以寥寥數字與兩個丫頭一塊參詳。眼下金州所一年定額已經完成,再有兩月,所得之鹽就是今年多得的。我想大人寬宏,又擔心大事久拖不成,因此自作主張來到這兒,就是爲與大人商議大事。”
這一番話,實在滴水不漏。杜如鶴知道少筠與侍蘭侍菊通信,甚至知道他們信中內容。他久歷鹽事,自負是帝國中治理鹽政的翹楚。可他並不知道,在少筠這樣真正是竈戶出身的人眼裡,他這本事,不過是這一門手藝的十之二三,方纔入門而已!何況曬鹽法乃是新法,杜如鶴那裡憑空得知中間蹊蹺之處?!
杜如鶴細細思量了少筠這一番話,覺得沒有什麼破綻,又認爲少筠必然要顧及桑少箬安危,想必不會在這裡頭動手腳,因此只有嘆氣道:“依你所見,這法子可有把握?”
少筠緩緩笑開,溫柔的聲音十分耐聽:“大人,此法絕非異想天開,必然有把握。只是上古聖人,尚且有大禹治水、三治不成。爲了姐姐,民婦絕不會輕言放棄!只是大約步驟之中那些技巧尚未爲我們所知,所以不能成罷了。只需加些耐心,假以時日,民婦確信,大事可成!”
杜如鶴點了點頭:“也罷,這隻怕是鐵杵磨成針的功夫。橫豎這些日子已經無法再施行新法,你便同你的兩個丫頭再細細參詳吧!前兩日廣寧那邊的海大富已經報給我,今年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動工了,兩個丫頭想必也就該回來了。”
少筠聽聞了,臉上露出一抹欣喜來,說話也雀躍了半分:“如此,真是多謝大人了!久不見他倆,民婦與姐姐十分掛念!”
杜如鶴“嗯”了一聲,又說道:“你是跟着吳徵來的?如今住哪裡?”
少筠忙回話道:“吳軍爺的弟弟就是您衙門裡的軍爺,也在遼陽。民婦跟着吳軍爺,爲了省錢,就住在這位吳海軍爺家裡。”
杜如鶴點點頭,然後從他書桌的小抽屜裡摸出一錠五兩的紋銀,遞給鶯兒:“不過月餘就要過年了,料想金州所今年多出鹽斤,也是你與吳徵的功勞。這錠銀子給你,給孩子們添兩件衣裳。這兒天冷,怕是難熬。”
鶯兒沒敢接,看了看少筠。
少筠看了看懷裡的宏泰,然後笑笑:“答謝大人恩典!”
鶯兒得了這話,忙向杜如鶴行了一禮,又道了聲多謝,然後就接過了這錠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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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杜如鶴又恢復了心不在焉的模樣,少筠見在沒有什麼事情,便順勢告辭。等出了衙門,鶯兒心眼兒實,沒看出蹊蹺,只摸着那錠銀子,笑道:“這位爺,打賞咱們也算是闊綽!難怪葉子誇他是青天老爺。”
少筠一笑,不予置評。
不過兩人抱着宏泰從衙門出來沒多久,只聽見路上噠噠的馬蹄聲擦肩而過,然後“哎喲”一聲,緊接着一抹倩影跳了下來:“宏泰!”
一旁鶯兒“呀”了一聲,然後咯咯笑出來:“才說着呢,就碰上了!”
侍菊當街先給少筠行了一禮,然後把宏泰抱在懷裡,左一個親親右一個親親的抹了宏泰一臉唾沫。
侍蘭隨後下來,笑意盈盈的給少筠行禮,又說道:“偏就這麼巧呢!”
正說着,一臉褶子的老頭兒海蜇頭、海大富跳下馬車來:“喲!水靈靈一排四根水蔥兒!還抱着一個粉團兒,好生整齊!”
侍菊咯咯的笑:“海爺爺,見着我家人了,我可再不跟你進衙門了!等明兒一開春,大老爺發了話,我呀,再給您做江南的小卷兒吃!”
海蜇頭一樂,垂涎三尺的模樣:“那敢情好!得了,別當街吹冷風兒,坐馬車跟你家人回去吧,也好讓我的馬車認認道兒。”
侍菊脆生生的答應了一聲,幾人就簇擁着少筠上了自己的馬車。
少筠握着侍菊侍蘭的手,看他們一張俏麗的臉蛋都被海風吹得通紅,又有皴裂,心裡十分不忍,不由得萬分關切道:“金州所十月初就接連大雪!可恨杜如鶴竟把你們拘到現在才放出來!你看你們,好好的江南姑娘,成了這邊的粗糙娘們!”
侍蘭也含着眼淚看着少筠:“可比去年黑了好些!你在金州所,只怕比咱們都辛苦百倍!偏我們都不在,不能替你分擔着!”
鶯兒忍着笑,對兩人說:“你們誰也別心疼着誰了!等這邊事情了結了,葉子說了,她來好好心疼你們!依我看呀,咱們是一年比一年強了!”
侍菊抱着宏泰也一個勁兒的說:“是呀是呀!一年比一年強!等有空了,我這花兒草兒的一調理,你們一準都跟花似的!”,說着湊到少筠跟前,擠着眼睛問:“急死我了!那事,成了?”
少筠嗔了侍菊一眼,故作不知的:“什麼事?!”
侍蘭收了眼淚,推了侍菊一把,又微微掀了車簾子往外張望了一眼,回來教訓道:“破落戶!也不瞧瞧什麼地方!這會兒出岔子,作死呢!”
侍菊一吐舌頭,又擠眉弄眼的。
宏泰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又是最好模仿的時候,竟然也跟着學,惹得鶯兒和侍蘭都哈哈大笑,搶着去抱他。
少筠自己也笑個不住,心裡高興,又不忍兩個丫頭太過擔心,只拉着兩人含笑點頭!
兩人得了暗示,一下子欣喜若狂的滋味涌上心頭,偏偏不敢大聲叫囔,只能藉着與宏泰嬉鬧而大聲歡笑。
這一年,是弘治十五年,少筠清楚記得!
作者有話要說:其他暫時還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