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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將軍大名叫程峰,正經是程大都督的小堂弟,脾氣憨直,跟清明有的一拼。

過年時分,黑子將軍拿了假就迫不及待的往遼陽趕,回到都督府屁股還沒坐熱,又趕緊的上了少筠的家門。

少筠看見黑子那副欲言又止、左顧右盼的樣子,幾乎無從判斷這個男人是不是侍蘭的良人。畢竟不遠之前,也有一個像熊一樣的男人這般追求她,而世人都覺得他的粗糙配不上她的柔美細緻。

不過眼前的黑子遠比那人直接乾脆,肚子裡又欠了幾兩墨水:“康娘子,我哥讓我給你送帖子,明天夜裡家裡請戲班。”

少筠示意伺候在側的嫲嫲接過來了,又笑道:“有勞程領班專門跑的這趟,今日臘八,不如在咱們這兒吃一碗臘八粥?”

黑子沒接這一茬,只問道:“怎麼不見蘭子?”

呃~少筠有點頭疼,卻只能笑道:“程領班找我家蘭子麼?不巧今日她出門去了。”

“我在西邊守關的時候弄了些小玩意,拿給她瞧瞧。”

少筠想了想,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程領班,你是真心中意我家蘭子麼?你知道,她就是個尋常的丫頭,只怕令尊令堂不大喜歡她這身份?”

“啊,喜歡啊!”,黑子一本正經的:“不喜歡我追着她跑幹什麼?我沒問過我爹孃喜歡不喜歡,我爹孃老早不在了,就大伯孃養的我。我大伯孃還不是聽我大哥的,可我大哥也聽我的!我喜歡,那我哥我大伯孃自然就喜歡。”

少筠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橫豎又是一個自己做主、沒有那麼多細緻感觸的大男人。

這時候黑子從懷裡摸出一串東西來,瑩白瑩白的,交給少筠,說:“我一到駐地,就跟兄弟們在山裡頭打了一頭老虎,皮子留給我哥了,老虎肉吃了,骨頭賣錢了,剩下一口牙齒不值錢,自己留着玩兒。後來幾個月,打了好幾回韃子,每回不要命的時候就想起蘭子來,可我也回不來瞧她一眼,只好雕在牙齒上。康娘子,你看,像蘭子麼?”

少筠接過那串老虎牙雕,發現一共有五顆牙齒雕了線條。少筠很容易看出那顆牙齒先雕,那顆後雕。因爲黑子不熟練,先挑大的牙齒雕,上頭的線條粗糙而不流暢,僅僅隱約看出人的模樣和衣裳來。後面越來越好,到最小的那顆牙齒,上面人物的眉目細若蚊納,神情沉靜溫柔。衣裳的線條若飄,竟隱約有了兩分禪意。

少筠看得感動,實在不知道還能拿什麼話來搪塞眼前的黑子。

黑子哪裡知道少筠的心思,只一個勁的問:“像不像、像不像?”

少筠緩緩點頭:“我看着挺像。”

黑子顯得很高興,又有些猶豫的:“這玩意不值錢,送給蘭子能行麼?”

“……”,少筠沉吟不語。

黑子撓頭,神色有些暗淡下來:“康娘子……上回她說她不中意我……是我惹她不高興了?”

少筠一笑,輕輕摸着那串牙雕,笑道:“黑子,每一回打完韃子,你都雕一顆麼?”

黑子呵呵一笑:“是呀,這也是常有的事,沒準哪天就回不來了。”

“那這串牙雕,我先替蘭子拿着了,要是她真不喜歡,我讓她親自還給你。”,少筠笑道:“你別生氣她上回說的話,她是姑娘家,臉皮薄,經不得你說那些話。”

“我哥也這樣說!”,黑子笑道:“我哥還說……咳,反正明天夜裡聽戲你就知道了。”

少筠點點頭:“勞煩程領班跑這一趟。不過聽你剛纔提起,今年邊關似乎多戰事?”

黑子哼了一聲:“韃子遇到大雪,肯定得挑點事端的,打打就老實了。”

少筠抿嘴:“就怕咱們的東西遇上了他們。”

黑子眉毛一橫,煞氣外漏:“他們敢!”

少筠又搖搖頭,沒再說話。

……

第二日,程大都督府上宴客。

少筠如約而至,卻是黑子換了新鮮乾淨的衣裳出來迎接幾人。

侍蘭淡着神色,對黑子是不冷不淡的,黑子則仿若未覺,一直找着話題跟侍蘭說話。

須臾間,少筠又到了當日與萬錢一氈之隔的戲臺,仍舊坐進了那個溫暖的小暖閣。這時候,程文運纔出來與少筠見面。

等兩人都見過禮、寒暄過,程文運笑着揮手,示意一名丫鬟捧上來一個錦盒、給少筠過目後,又令丫鬟捧走,他才說道:“今年事情多,年夜飯咱們就提早過了。這玩意值錢,就算是夜裡的彩頭。一會有猜謎,誰要是猜中謎語,就可以拿到鑰匙,自然這件禮物就屬於她了。”

少筠掃了那錦盒一眼,發現那錦盒竟然用華麗的緙絲包裹,上面還設了一把小鎖。顯得十分的精緻精巧。只是好奇怪,一個彩頭,爲什麼這樣隆重?而且程文運何必特意向她說明?

少筠不得其解,只能淡然而笑:“如此心思,只怕是價值連城的彩頭了!就不知道誰有這運氣,年夜飯上開了一年的好彩頭!”

程文運笑笑,說道:“今年必然是開門紅的,還有一件喜事,我是想跟康娘子你仔細商量着辦,想必明年我們日子更加火紅。”

少筠笑笑:“既然是喜事,我就洗耳恭聽了。”

程文運掃了一眼一旁的侍蘭侍菊,笑道:“不如兩位姑娘現在外頭吃點兒點心?我的客人還有些時候才能到。”

少筠手上一顫,兩個丫頭對望一眼,又都看向少筠。少筠暗自吸了一口氣,對兩人說:“去吧。”

侍蘭侍菊一步三回頭的退出暖閣,少筠整遐以待,看看程文運要說些什麼讓她爲難的話來。

程文運左手擱在桌上,輕輕敲着桌面,臉上的笑容溫和有禮:“昨日黑子上門送請柬,我聽他的意思,康娘子替侍蘭姑娘收下了那串老虎牙雕?”

少筠心中一顫,彷彿心尖塌了一角,就如同蟻穴終於蝕潰了長堤。她將雙手擱在胸前,用袖子藏住了微微顫抖的手指,淺笑道:“瞧見了,程領班真是好誠心。”

程文運笑笑,滿滿的意味:“康娘子,遼東這筆生意,你、我、廖志遠三人,其實唯獨你我二人看着這盤帳。我聽聞侍蘭姑娘替你管賬、替你打理曬鹽的事情,是個識大體又十分能幹的好姑娘。難得的是我這傻弟弟十分中意她。康娘子,不如就把侍蘭姑娘留在遼東,當個遼東媳婦吧?”

少筠抿抿嘴,嘴裡全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遼東媳婦?程文運這是親自張口替程峰求娶侍蘭了!大約明白了車馬要逼她就範?可轉念一想,人家也有這個本錢呀!曬鹽生意,滾滾財源不錯,可但凡轉運、銷售、資本流動,全部都得依靠程文運。程文運前面一句話,分明就是暗示少筠,他要留一個她身邊的親信在這兒。聯姻之後,彼此的信任才能更上一層樓,彼此的利益方纔更有保障!不然一年幾十萬的賬目,交給誰來管,都能產生齟齬。

程文運看見少筠並不說話,直笑道:“也並非我程文運自誇,我這弟弟,只有遼東漢子的質樸,卻絲毫沒有沾惹中原男子的花花心思。何況他作戰勇猛,前途看好,我的不少知交故舊無不希望他能做乘龍快婿。康娘子,你是個有主意的人,想必也會替你的丫頭做這個主吧?”

話到這兒,程文運從懷中拿出一支銀簪來,卻是支顫巍巍的累絲雲雀銀簪。他看着那支銀簪,忍禁不俊的說道:“說起來什麼好笑。我這弟弟從來花銀子大手大腳的,從不會計較這頓銀子花了,下頓還有沒有銀子吃飯。我母親知道了教訓他,因此替他看管糧餉。他孝敬我母親,從不忤逆一句話。誰料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母親要銀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要銀子幹什麼。知道上回他去守關前我們才知道,原來是爲了這簪子。”

銀簪輕輕放了下來,安靜臥在暗紅色的桌子上,有一種別樣的美態。

少筠看着這支簪子,略微張口,卻總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說話。黑子的用心,她看在眼裡;程文運的算計,她也都看在眼裡。可她如何是好?

一直覺得爲了返回兩淮,她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可是蘭子和阿菊都是她的親姐妹,關鍵時候,她怎麼忍心把蘭子丟出來喂狼?若黑子果然誠心誠意也罷了,若黑子始亂終棄,蘭子這一輩子就!

程文運沒有打招呼,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走了,暖閣之中暖氣襲人,讓人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少筠忍不住要張口呼吸,卻看見侍蘭侍菊滿腹狐疑的聯袂而來。

侍蘭一看桌上的銀簪,眸子之中驚訝、憤怒、羞澀融成一股熱流,幾乎奪眶而出!她一屁股坐在桌邊,惡狠狠到:“他敢逼我,我就去死!”

侍菊聞言一愣,旋即看見桌上銀簪,心中已是明白大半,憤怒之餘更加擔心侍蘭,忙拉着她的手:“你可別犯傻!還麼到那地步!要是竹子不維護你,何至於呆坐在這兒?”

少筠深嘆一口氣,又從懷中摸出一串老虎牙雕來:“這是黑子交給我的,他出生入死的時候沒有忘記惦記你。活過來一回,雕一回你的模樣,小孩童一般問我像不像你。我聽了,心裡想起舊日,覺得感動。當日我決定嫁給萬錢,人人都說他配不上我,可最後,人人都誇他重情重義。蘭子,我原本想勸你,海水不可斗量,人也不可貌相。”

侍蘭淌下眼淚來,卻沒有接少筠手裡的牙雕。

少筠執着侍蘭的手,把東西塞進她手中,鄭重說道:“可程大都督一張口,這事情就變了味道。你們是知道我的,爲了活命,我是顧不得旁人的身家性命的,可你們是我最親的人……”,少筠說到這兒,緊捏拳頭:“我絕不會在這時候丟你們出去喂狼。”

侍蘭低頭,眼淚一顆一顆,掉在水紅色的綢緞褙子上。

侍菊這樣伶俐的人也說不出話來,直嘆氣。

氣氛壓抑低垂之時,暖閣之外,報客的唱和聲揚起:

“揚州府桑貴、桑爺到!”

“四川宜賓萬錢、萬爺到!”

桑貴、萬錢!

……

作者有話要說:蘭子必須嫁黑子,形勢問題,但未必不是喜事。

今天大年初一,恭賀新禧!